男女主角分别是杨素宇文述的女频言情小说《隋唐演义杨素宇文述 全集》,由网络作家“褚人获”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十三回张公谨仗义全朋友秦叔宝带罪见姑娘词曰:云翻雨覆,交情几动穷途哭。惟有英雄,意气相孚自不同。鱼书一纸,为人便欲拚生死。拯厄扶危,管鲍清风尚可追。调寄“减字木兰花”交情薄的固多,厚的也不少。薄的人富贵时密如胶漆,患难时却似搏沙,不肯拢来。若侠士有心人,莫不极力援引,一纸书奉如诰敕;这便是当今陈雷,先时管鲍。顺义村到幽州只三十里路,五更起身,平明就到了。公谨在帅府西首安顿行李,一面整饭,就叫手下西辕门外班房中,把二位尉迟老爷请来。这个尉迟,不是那个尉迟恭,乃周相州总管尉迟迥之族侄,兄弟二人,哥哥叫尉迟南,兄弟叫尉迟北,向来与张公谨通家相好,现充罗公标下,有权衡的两员旗牌官。帅府东辕门外是文官的官厅,西辕门外是武弁的官厅,旗牌听用等...
《隋唐演义杨素宇文述 全集》精彩片段
第十三回 张公谨仗义全朋友 秦叔宝带罪见姑娘
词曰:
云翻雨覆,交情几动穷途哭。惟有英雄,意气相孚自不同。
鱼书一纸,为人便欲拚生死。拯厄扶危,管鲍清风尚可追。
调寄“减字木兰花”
交情薄的固多,厚的也不少。薄的人富贵时密如胶漆,患难时却似搏沙,不肯拢来。若侠士有心人,莫不极力援引,一纸书奉如诰敕;这便是当今陈雷,先时管鲍。顺义村到幽州只三十里路,五更起身,平明就到了。公谨在帅府西首安顿行李,一面整饭,就叫手下西辕门外班房中,把二位尉迟老爷请来。这个尉迟,不是那个尉迟恭,乃周相州总管尉迟迥之族侄,兄弟二人,哥哥叫尉迟南,兄弟叫尉迟北,向来与张公谨通家相好,现充罗公标下,有权衡的两员旗牌官。帅府东辕门外是文官的官厅,西辕门外是武弁的官厅,旗牌听用等官,只等辕门里掌号奏乐三次,中军官进辕门扯旗放炮,帅府才开门。尉迟南、尉迟北戎服伺候,两个后生走进来叫:“二位爷,家老爷有请。”尉迟南道:“你是张家庄上来的么?”后生道:“是。”尉迟南道:“你们老父在城中么?”后生道:“就在辕门西首下处,请二位老爷相会。”
尉迟南吩咐手下看班房,竟往公谨下处来。公谨因尉迟南兄弟是两个金带前程的,不便与他抗礼,把叔宝、金、童藏在客房内,待公谨引首,道达过客相见,才好来请。张公谨、史大奈、白显道三人正坐,兄见尉迟兄弟来到,各各相见,分宾主坐下。尉迟南见史大奈在坐,便开言道:“张兄今日进城这等早,想为史同袍打擂台日期已完,要参谒本官了。”公谨道:“此事亦有之,还有一事奉闻。”尉迟南道:“还有什么见教?”公谨衣袖里取出一封书来,递与尉迟昆玉,接将过来拆开了,兄弟二人看毕道:“啊,原来是潞州二贤庄单二哥的华翰,举荐秦朋友到敝衙门投文,托兄引首。秦朋友如今在那里?请相见罢了。”公谨向客房里叫:“秦大哥出来罢!”豁琅琅的响将出来。童环奉文书,金甲带铁绳,叔宝坐着虎躯,扭锁出来。尉迟兄弟勃然变色道:“张大哥,你小觑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单二哥的华翰到兄长处,因亲及亲,都是朋友,怎么这等相待!”公谨陪笑道:“实不相瞒,这刑具原是做成的活扣儿,恐贤昆玉责备,所以如此相见,倘推薄分,取掉了就是。”尉迟兄弟亲手上前,替叔宝疏了刑具,教取拜毡过来相拜道:“久闻兄大名,如春雷轰耳,无处不闻,恨山水迢遥,不能相会。今日得见到此,三生有幸。”叔宝道:“门下军犯,倘蒙题携,再造之恩不浅。”尉迟南道:“兄诸事放心,都在愚弟身上。此二位就是童佩之、金国俊了。”二人道:“小的就是童环、金甲。”尉迟南道:“皆不必太谦,适见单员外华翰上亦有尊字,都是个中的朋友。”都请来对拜了。尉迟南叫:“佩之,桌上放的可就是本官解文么?”佩之答道:“就是。”尉迟南道:“借重把文书取出来,待愚兄弟看里边的事故。待本官升堂问及,小弟们方好答应。”重环假小心道:“这是本官铃印弥封,不敢擅开。”尉迟南道:“不妨。就是钉封文书,也还要动了手。不过是个解文,打开不妨?少不得堂上官府,要拆出必得愚兄弟的手,何足介意。”公谨命手下取火酒半杯,将弥封润透,轻轻揭开,把文书取出。尉迟兄弟开看了,递还童环,吩咐照旧弥封。
只见尉迟南嘿然无语。公谨道:“兄长看了文书,怎么嘿嘿沉思?”尉迟南道:“久闻潞州单二哥高情厚谊,恨不能相见,今日这椿事,却为人谋而不忠。”秦叔宝感雄信活命之恩,见朋友说他不是,顾不得是初相会,只得向前分辩:“二位大人,秦琼在潞州,与雄信不是故交,邂逅一面,拯我于危病之中,复赠金五百还乡。秦琼命蹇,皂角林中误伤人命,被太守问成重辟,又得雄信尽友道,不惜千金救秦琼,真有再造之恩。二位大人怎么嫌他为人谋而不忠?”尉迟南道:“正为此事。看雄信来书,把兄荐到张仁兄处,单员外友道已尽。但看文书,兄在皂角林打死张奇,问定重罪,雄信有回天手段,能使改重从轻,发配到敝衙门来。吾想普天下许多福境的卫所,怎么不拣个鱼米之乡,偏发到敝地来?兄不知我们本官的利害,我不说不知。他原是北齐驾下勋爵,姓罗名艺,见北齐国破,不肯臣隋,统兵一枝,杀到幽州,结连突厥可汗反叛。皇家累战不克,只得颁诏招安,将幽州割与本官,自收租税养老,统雄兵十万镇守幽州。本官自恃武勇,举动任性,凡解进府去的人,恐怕行伍中顽劣不遵约束,见面时要打一百棍,名杀威棒。十人解进,九死一生。兄到此间难处之中。如今设个机变:叫佩之把文书封了,待小弟拿到挂号房中去,吩咐挂号官,将别衙门文书掣起,只把潞州解文挂号,独解秦大哥进去。”
众朋友闻尉迟之言,俱吐舌吃惊。张公谨道:“尉迟兄怎么独解秦大哥进去?”尉迟南道:“兄却有所不知。里边太太景是好善,每遇初一月半,必持斋念佛,老爷坐堂,屡次叮嘱不要打人。秦大哥恭喜,今日恰是三月十五日。倘解进去的人多了,触动本官之怒,或发下来打,就不好亲目了。如今秦大哥暂把巾儿取起,将头发蓬松,用无名异涂搽面庞,假托有病。童佩之二位典守者,辞不得责,进帅府报禀,本人选中有病。或者本官喜怒之间,着愚兄下来验看,上去回覆果然有病,得本官发放,讨收管,秦大哥行伍中,岂不能一枪一刀,博一个衣锦还乡?只是如今早堂,投文最难,却与性命相关,你们速速收拾,我先去把文书挂号。”
尉迟二人到挂号房中,吩咐挂号官:“将今日各衙门的解文都掣起了,只将这潞州一角文书挂号罢。”挂号官不敢违命,应道:“小官知道了。”此时掌号官奏乐三次,中军官已进辕门。叔宝收拾停当,在西辕门伺候,尉迟二人将挂过号的文书,交与童环,自进辕门随班放大炮三声,帅府开门。中军官、领班、旗鼓官、旗牌官、听用官、令旗手、捆绑手、刀斧手,一班班,一对对,一层层,都进帅府参见毕,各归班侍立府门首。报门官报门,边关夜不收马兵官将巡逻回风人役进,这一起出来了,第二次就是供给官,送进日用心红纸和饮食等物。第三次就是挂号官,捧号簿进帅府,规矩解了犯人,就带进辕门里伺候。挂号官出来,却就利害了:两丹墀有二十四面金锣,一齐响起。一面虎头牌,两面令字旗,押着挂号官出西首角门,到大门外街台上。执旗官叫投文人犯,跟此牌进。童环捧文书,金甲带铁绳,将叔宝扭锁带进大门,还不打紧;只是进仪门,那东角门钻在刀枪林内。到月台下,执牌官叫跪下。东角门到丹墀,也只有半箭路远,就像爬了几十里峭壁,喘气不定。秦叔宝身高丈余,一个豪杰困在威严之下,只觉的身子都小了,跪伏在地,偷眼看公坐上这位官员:
玉立封侯骨,金坚致主心。发因忧早白,谋以老能沉。
塞外威声远,帷中感士深。雄边来李牧,烽火绝遥岑。须发斑白,一品服,端坐如泰山,巍巍不动。罗公叫中军,将解文取上来。中军官下月台取了文书,到滴水檐前,双膝跪下。帐上官将接去,公座旁验吏拆了弥封,铺文书于公座上。罗公看潞州刺史解军的解文,若是别衙门解来的,打也不打与就发落了。潞州的刺史蔡建德,是罗公得意门生。这罗公是武弁的勋卫,怎么有蔡建德方印文官门生?原来当年蔡建德曾解押幽州军粮违限,据军法就该重处,罗公见他青年进士,法外施仁,不曾见罪。蔡建德知恩,就拜在罗公门下。今罗公见门生问成的一个犯人,将文书看到底,看蔡建德才思何如,问成的这个人,可情真罪当。亲看军犯一名秦琼,历城人。触目惊心,停了一时,将文书就掩过了,叫验吏将文书收去,誉写入册备查,吩咐中军官:“叫解子将本犯带回,午堂后听审。”童环、金甲,听得叫他下去,也没有这等走得爽利了,下月台带铁绳往下就走。
此时张公谨、史大奈、白显道,都在西辕门外伺候,问尉迟道:“怎么样了?”尉迟道:“午堂后听审。”公谨道:“审什么事?”尉迟南道:“从来不会有这等事,打与不打就发落了,不知审什么事?”公谨道:“什么时候?”尉迟南道:“还早。如今闭门退堂,尽寝午膳,然后升堂问事,放炮升旗,与早堂一般规矩。”公谨道:“这等尚早,我们且到下处去饮酒压惊。出了辕门,卸去刑具,到下处安心。只听放炮,方来伺候未迟。”
却说罗公发完堂事,退到后堂,不回内行。叫手下除了冠带,戴诸葛巾,穿小行衣,悬玉面囗带,小公座坐下。命家将问验吏房中适才潞州解军文书,取将进来,到后堂公座上展开,从头阅一遍,将文书掩过。唤家将击云板,开宅门请老夫人秦氏出后堂议事。秦氏夫人,携了十一岁的公子罗成,管家婆丫环相随出后堂。老夫人见礼坐下,公子待立。夫人闻言道:“老爷今日退堂,为何不回内衙?唤老身后堂商议何事?”罗公叹道:“当年遭国难,令先兄武卫将军弃世,可有后人么?”夫人闻言,就落下泪来道:“先兄秦彝,闻在齐州战死。嫂嫂宁氏,止生个太平郎,年方三岁,随任在彼,今经二十余年,天各一方,朝代也不同了,存亡未保。不知老爷为何问及?”罗公道:“我适才升堂,河东解来一名军犯。夫人你不要见怪,到与夫人同姓。”夫人道:“河东可就是山东么?”罗公笑道:“真是妇人家说话,河东与山东相去有千里之遥,怎么河东就是山东起来?”夫人道:“既不是山东,天下同姓者有之,断不是我那山东一秦了。”罗公道:“方才那文书上,却说这个姓秦的,正是山东历城人,齐州奉差到河东潞州。”夫人道:“既是山东人,或者是太平郎有之。他面貌我虽不能记忆,家世彼此皆知,老身如今要见这姓秦的一面,问他行藏,看他是否。”罗公道:“这个也不难。夫人乃内室,与配军觐面,恐失了我官体,必须还要垂帘,才好唤他进来。”
罗公叫家将垂帘,传令出去,小开门唤潞州解人带军犯秦琼进见。他这班朋友,在下处饮酒坛惊。止有叔宝要防听审,不敢纵饮,只等放炮开门,才上刑具来听审,那里想到是小开门,那辕门内监旗官,地覆天翻喊叫:“老爷坐后堂审事,叫潞州解子带军犯秦琼听审!”那里找寻?直叫到尉迟下处门首,方才知道,慌忙把刑具套上。尉迟南、尉迟北是本衙门官,重环、金甲带着叔宝,同进帅府大门。张公谨三人,只在外面伺候消息。这五人进了大门,仪门,上月台,到堂上,将近后堂,屏门后转出两员家将,叫:“潞州解子不要进来了。”接了铁绳,将叔宝带进后堂,阶下跪着。叔宝偷眼往上看,不像早堂有这些刀斧威仪。罗公素衣打份,后面立青衣大帽六人,尽皆垂手,台下家将八员,都是包巾扎袖。叔宝见了,心上宽了些。罗公叫:“秦琼上来些。”叔宝装病怕打,做俯伏爬不上来。罗公叫家将把秦琼刑具疏了,两员家将下来,把那刑具疏了。罗公叫再上来些。叔宝又肘膝往上,捱那几步。罗公问道:“山东齐州似你姓秦的有几户?”秦琼道:“齐州历城县,养马当差姓秦的甚多,军丁只有秦琼一户。”罗公道:“这等你是武弁了。”秦琼道:“是军丁。”罗公道:“且住,你又来欺诳下官了。你在齐州当差,奉那刘刺史差遣公干河东潞州,既是军丁,怎么又在齐州当那家的差?”秦琼叩首道:“老爷,因山东盗贼生发,本州招募,有能拘盗者重赏。秦琼原是军丁,因捕盗有功,刘刺史赏小的兵马捕盗都头,奉本官差遣公干河东潞州,误伤人命,发在老爷案下。”罗公道:“你原是军丁,补县当差,我再问你:‘当年有个事北齐主尽忠的武卫将军秦彝,闻他家属流落在山东,你可晓得么?’叔宝闻父名,泪滴阶下道:“武卫将军,就是秦琼的父亲,望老爷推先人薄面,笔下超生。”罗公就立起来道:‘你就是武卫将军之子。”
那时却是一齐说话,老夫人在朱帘里也等不得,就叫:“那姓秦的,你的母亲姓什么?”秦琼道:“小的母亲是宁氏。”夫人道:“呀,太平郎是那个?”秦琼道:“就是小人的乳名。”老夫人见他的亲侄儿伶仔如此,也等不得手下卷帘,自己伸手揭开,走出后堂,抱头而哭,秦琼却不敢就认,哭拜在地,罗公也顿足长叹道:“你既是我的内亲,起来相见。”公子在旁,见母亲悲泪,也哭起来。手下家将早已把刑具拿了,到大堂外面叫:“潞州解子,这刑具你拿了去。秦大叔是老爷的内侄,老夫人是他的嫡亲姑母,后堂认了亲了,领批回不打紧,明日金押送出来与你。”尉迟南兄弟二人,鼓掌大笑出府。张公谨等众朋友,都在外面等候;见尉迟兄弟笑出来,问道:“怎么两位喜容满面?”尉迟南道:“列位放心,秦大哥原是有根本的人。罗老爷就是他嫡亲姑爷,老太太就是姑母,已认做一家了。我们且到下处去饮酒贺喜。”
去说罗公携叔宝进宅门到内衙,吩咐公子道:“你可陪了表兄,到书房沐浴更衣,取我现成衣服与秦大哥换上。”叔宝梳蓖整齐,洗去面上无名异;随即出来拜见姑爷、姑母,与公子也拜了四拜。即便问表弟取柬帖二副,写两封书:一封书求罗公金押了批回,发将出来,付与童佩之,潞州谢雄信报喜音;一封书付尉迟兄弟,转达谢张公谨三友。此时后堂摆酒已是完备,罗公老夫妇上坐,叔宝与表弟列位左右。酒行二巡,罗公开言:“贤侄,我看你一貌堂堂,必有兼人之勇。令先君弃世太早,令堂又寡居异乡,可曾习学些武艺?”叔宝道:“小侄会用双锏。”罗公道:“正是令先君遗下这两银金装锏,可曾带到幽州来?”叔宝道:“小侄在潞州为事,蔡刺史将这两根金装锏作为凶器,还有鞍马行囊,尽皆贮库。”罗公道:“这不打紧,蔡刺史就是老夫的门生,容日差官去取就是。只是目今有句话,要与贤侄讲:老夫镇守幽州,有十余万雄兵,千员官将都是论功行赏,法不好施于亲爱。我如今要把贤侄补在标下为官,恐营伍员中有官将议论,使贤侄无颜。老夫的意思,来日要往演武厅去,当面比试武艺,你果然弓马熟娴,就补在标下为官,也使众将箝口。”叔宝躬身道:“若蒙姑父题拔,小侄终身遭际,恩同再造。”罗公吩咐家将,传兵符出去,晓谕中军官,来日尽起幽州人马出城,往教军场操演。
明早五更天,罗公就放炮开门,中军簇拥,史大奈在大堂参谒,回打擂台事,补了旗牌。一行将士都戎装贯束,随罗公驷马车拥出帅府。
十万貔貅镇北畿,斗悬金印月同辉。
旗飘易水云初起,枪簇燕台霜乱飞。
叔宝那时没有金带银带前程,也只好像罗公本府的家将一般打扮:头上金顶缠综大帽,穿揉头补服,银面(革廷)带,粉底皂靴,上马跟罗公出东郭教军场去了。公子带四员家将,随后也出帅府;奈守辕门的旗牌官拦住,叩头哀求,不肯放公子出去。原来是罗公将令:平昔吩咐手下的,公子虽十一岁,膂力过人,骑劣马,扯硬弓,常领家将在郊外打围。罗公为官廉洁,恐公子膏粱之气,踹踏百姓田苗,故戒下守门官不许放公子出帅府。公子只得命家将牵马进府,回后堂老母跟前,拿出孩童的景像,啼哭起来,说要往演武厅去看表兄比试,守门官不肯放出。老夫人因叔宝是自己面上的瓜葛,不知他武艺如何,要公子去看着,先回来说与他知道,开自己怀抱,唤四个掌家过来。四人俱皆皓然白须,跟罗公从北齐到今,同荣辱,共休戚,都是金带前程,称为掌家。老夫人道:“你四人还知事,可同公子往演武厅去看秦大叔比试。说那守门官有拦阻之意,你说我叫公子去的,只是瞒着老爷一人就是。”四人道:“知道了。”公子见母亲吩咐,欢喜不胜。忙向书房中收拾一张花梢的小弩,锦囊中带几十枝软翎的竹箭,看表兄比试回家,就荒郊野外,射些飞禽走兽要子。
五人上马,将出帅府,守门官依旧拦住。掌家道:“老太太着公子去看秦大叔比试,只瞒着老爷一时。”守门官道:“求小爷速些回来,不要与老爷知道。”公子大喝一声:“不要多言!”五骑马出辕门,来到东郭教军场。此时教场中已放炮升旗,五骑马竟奔东辕门来,下马瞧操演。那四个掌家,恐老爷帐上看见公子,着两个在前,两个在后,把公子夹在中间,东辕门来观看。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逞雄心李靖诉西岳 造谶语张衡危李渊
词曰:
英雄气傲,硬向神灵求吉兆。行而空中,不是真龙也学龙。流
言增忌,危矣唐公偏姓李。仙李盘根,却笑枯杨(禾弟)不生。
调寄“减字木兰花”
从来国家吉凶祸福,虽系天命,多因人事;既有定数,必有预兆。于此若能恐惧修省,便可转灾为祥。所谓妖由人兴,亦由人灭。若但心怀猜忌,欲遏乱萌,好行诛杀,因而奸佞乘机,设谋害人,此非但不足以弭灾,且适足以酿祸。
却说隋主,因梦洪水淹城,心疑有个水傍名姓之人为祸。时朝中有老臣成阝国公李浑,原系陈朝勋旧,陈亡而降隋,仍其旧爵为成阝公。隋主猛然想得:“浑字军傍着水,其封爵为成阝公,成阝者城也,正合水淹城之梦。且军乃兵像,莫非此人便是个祸胎也?但其人已老,又不掌兵权,干不得甚事,除非应在他子孙身上。”因问左右:“李浑有几子,其子何名?”左右奏道:“李浑长子已亡,止存幼子,小名洪儿。”隋主闻洪儿两字,一发惊疑,想道:“我梦中曾见城上有树,树上有果。树乃本也,树上果是木之子也,木子二字,合来正是个李字。今李家儿子的小名,恰好的洪水的洪字,更合我之所梦。此子将来必不利于国家,当即除之。”遂令内侍赍手敕至李浑家,将洪儿赐死。李浑逼于君命,不得不从。可怜洪儿无端殒命,举家号哭。后人有诗叹云:
殷高与文王,因梦得良相。楚襄风流梦,感得神女降。
堪叹隋高祖,恶梦添魔障。杀人当禳梦,举动殊孟浪。
隋主以疑心杀了李家之子,此事传播,早惊动了一个姓李的,陡起一片雄心。那人姓李,名靖,字药师,三原人氏,足智多谋深通兵法,且又弓马娴熟。真个能文能武。幼丧父母,育于外家,其舅即韩擒虎也。擒虎常与他谈兵,赞叹道:“可与谈孙吴者,非此子而谁?”时年方弱冠,却负大志。见隋朝用法太峻,料他国脉必不长久。闻知隋主以梦杀人,暗笑道:“王者不死,杀人何益?”又想道:“据梦树木生子,固当是个李字;洪水滔天,乃天下混一也。将来有天下者,必是个姓李之人。”因便想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有事到华州,路经华山,闻说山神西岳大王,甚有灵应。遂具香烛,到庙瞻拜,具疏默祷道:
“布衣李靖,不揆狂简,献疏西岳大王殿下。靖闻上清下浊,爱分天
地之仪;昼明夜昏,乃著神人之道。又闻聪明正直,依人而行,至诚感神,
位不虚矣。伏惟大王嵯峨擅德,肃爽凝威;为灵术制百神,配位名雄四岳;
是以立像清庙,作镇金方。遐观历代哲王,莫不顺时囗祀。兴云致而,天
实肯从;转率为祥,何有不赖?于乎靖也,一丈夫尔,何乃进不偶用,退
不获安,呼吸着穷池之鱼,行止比失林之鸟,忧伤之心,不能亡已!社稷
凌迟,宇宙倾覆,奸雄兢逐,郡县土崩。兹欲建义横行,云飞电扫,斩鲸
鲵而清海岳,卷氛囗以辟山河。俾万姓昭苏,庶物昌运,即应天顺时之作
也。若大宝不可以据望,思欲仗剑谒节,俟飞龙在天,捧忠义之心,倾身
济世,吐肝胆子阶下,惟神降鉴。愿示进退之机,以决平生之用。有赛德
之时,终陈击鼓。若三问不对,亦何神之有灵?靖当斩大王之头,焚其庙
宇,建纵横之略,未为晚也。惟神裁之。”祷罢,试卜一爻,暗视道:“我李靖若有天子之分,乞即赐一圣爻。”将爻掷下。却也作怪,那两片爻儿,都直立于地。李靖心疑,拾起再一掷,却又依然直立。李靖见了,不觉怒从心起,挺立神前,厉声用击桌道:“我李靖若无非常之福,天生我身,亦复何用?惟神聪明,有问必答,何故两次问爻,阴阳不分?今我更卜,若不显应明示,定当斩头焚庙。”祝毕再将爻掷下。那欢在地盘旋半晌方定,看时却是个阳爻。李靖暗想道:“阳为君像,亦吉兆也。”遂收爻长揖而去。一时在庙之人,见他口出狂言,也有说他亵渎神明的,也有疑他是痴呆的。正是:
燕雀安知鸿鹄志,任他肉眼笑英雄。
且说李靖是夜宿于客店,梦一神人,幞头像简,乌袍角带,手持一黄纸,对李靖道:“我乃西岳判官,奉大王之命,与你这一纸。你一生之事都在上。”李靖接来展看,只见上写道:
南国休嗟流落,西方自得奇逢。红丝系足有人同,越府一时跨
凤;道地须寻金卯,成家全赖长引一盘棋局识真龙,好把尧天日
捧。
李靖梦中看了一遍,牢记在心。那判官道:“凡事自有命数,不可奢望,亦不须性急,待时而动,择主而事,不愁不富贵也。”言讫不见。李靖醒来,一一记得明白,想道:“据此看来,我无天子之分,只好做个辅佐真主之人了。那神道所言,后来自有应验。”自此息了图王夺霸的念头,只好安心待时。正是:
今日且须安蠖屈,他年自必奋鹏搏。
一日偶团访友于渭南,寓居旅舍;乘着闲暇,独自骑马,到郊外射猎游戏。时值春末夏初,见村农在田耕种,却因久旱,田上干硬,甚是吃力。李靖走得困倦,下马向一老农告乞茶汤解渴。那老农见是个过往客官,不敢怠慢,忙唤农妇去草屋中,煎出一厘茶来,奉与李靖吃了。李靖称谢毕,仍上马前行。忽见山岩边走出一个兔儿。李靖纵马逐之。那兔东跑西走,只在前面,却赶他不着;发箭射之,那兔便带着箭儿奔走。李靖只顾赶去,不知赶过了多少路,兔儿却不见了。回马转看,不记来路,只得垂鞭信马而行。看看红日沉西,李靖心焦道:“日暮途歧,何处歇宿哩!”举目四望,遥见前面林子里,有高楼大厦。李靖道:“那边既有人家,且去投宿则个。”遂策马前往。
到得那里看时,乃是一所大宅院。此时已是掌灯时候,其门已闻。李靖下马扣门。有一老苍头出问是谁。李靖道:“山行迷路,日暮途穷,求借一宿。”苍头道:“我家郎君他出,只有老夫人在宅,待我入内禀知,肯留便留。”李靖将所骑之马,系于门前树上,拱立门外待之。少顷,内边传呼:“老夫人请客登堂相见。”李靖整衣而入。里面灯烛辉煌,堂宇深邃。但见;
画栋雕梁,珠帘翠箔。堂中罗列,无一非眩目的奇珍;案上铺排,想
多是赏心的宝玩。苍头并赤足,一行行阶下趋承;紫袖与青衣,一对对庭
前侍立。主人有礼,晋接处自然肃肃雍雍;客子何来,投止时不妨信信宿
宿。正是潭潭堪羡王侯府,滚滚应惭尘俗身。
那老夫人年可五十余,缘裙素襦,举止端雅,立于堂上。左右女婢数人,也有执巾栉的,也有擎香炉的,也有捧如意的,也有持拂子的,两边侍立。李靖登堂鞠躬晋谒。老夫人从容答礼:“请问,尊客姓氏,因何至此?”李靖通名道姓,具述射猎迷路,冒昧投宿之意,且问:“此间是何家宅院?”老夫人道:“此处乃龙氏别宅。老身偶与小儿居此。今夜儿辈俱不在舍,本不当遽留外客;但郎君迷路来投,若不相留,昏夜安往?暂淹尊驾,勿嫌慢亵。”遂顾侍婢,命具酒肴款客。李靖方逊谢间,酒肴早已陈设,杯盘罗列,皆非常品。夫人拱客就席,自己却另坐一边,命侍婢酌酒相劝。李靖见夫人端庄,侍婢恭敬,恐酒后失礼,不敢多饮;数杯之后,即起身告退。老夫人道:“郎君尊骑,已暂养厩中。前厅左厢,薄设卧榻,但请安寝。倘夜深时,或者几辈归来,人马喧杂,不必惊疑。”言讫而入。苍头引李靖到前厅卧所,只见床帐衤因褥,俱极华美。李靖暗想:“这龙氏是何贵族,却这等丰富,且是待客有礼?”又想:“他家儿子若归来,闻知有客在此,或者要请相见,我且不可便睡。”于是闭户秉烛,独坐以待。因见壁边书架上,堆满书籍,便去随手取几本观看消闲。原来那书上记载的,都是些河神海若,及水族怪异之事,俱目所未睹者。
李靖看了一回。约二更以后,忽听得大门外喧传:“有行雨天符到。”又闻里边喧传:“老夫人迎接天符。”李靖骇然道:“如何行雨天符,却到他家来,难道此处不是人间么?”正疑惑间,苍头叩户,传言老夫人有事相求,请客出见。李靖忙出至堂上。老夫人敛枉而言道:“郎君休惊。此处实系龙宫,老身即龙母也。两儿俱名隶天曹,有行雨之责。适奉天符:自此而西,自西而南,五百里内,限于今夜三更行雨,黎明而止,时刻不得少违。怎奈大小儿送妹远嫁,次儿方就婚洞庭,一时传呼无及;老身既系女流,奴辈又不可专主。郎君贵人,幸适寓宿于此,敢屈台驾,暂代一行;事竣之后,当有薄酬,万勿见拒。”李靖本是个少年英锐、胆粗气豪的人,闻了此言,略无疑畏,但道:“我乃凡人,如何可代龙神行雨?”老夫人道:“君若肯代行,自有行雨之法。”李靖道:“既如此,何妨相代。”老夫人大喜,即命取一杯酒来。须臾酒至,老夫人递与李靖道:“饮此可以御风雷,且可壮胆。”李靖接酒在手,香味扑鼻,遂一饮而尽,顿觉神气健旺倍常。老夫人道:“门外已备下龙马,郎君乘之,任其腾空而起,必不至于倾跌。马鞍上系一小琉璃瓶儿,瓶中满注清水,此为水母。瓶口边悬着一个小金匙,郎君但遇龙马跳跃之处,即将金匙于瓶中取水一滴,滴于马鬃之上,不可多,不可少。此便是行雨之法,牢记勿误!雨行既毕,龙马自能回走,不必顾虑。”
李靖一一领诺,随即出门上马。那马极高大,毛色甚异。行不数步,即腾起空中,御风而驰,且是平稳,渐行渐高。一霎时间,雷声电光,起于马足之下。李靖全不惧怯,依着夫人言语,凡遇马跃处,即以滴水滴在马鬃上。也不知滴过了几处,天色渐次将明,来到一处,那马又复跳跃。李靖恰待取水滴下,却从曙光中看下面时,正是日间歇马吃茶的所在,因想道:“我亲见此处田上干枯,这一滴水济得甚事?今行雨之权在我,何不广施惠泽?况我受村农一茶之敬,正须多以甘霖报之。”遂一连约滴下二十余滴。
少顷事竣,那马跑回,到得门首,从空而下。李靖下马入门,只见老夫人蓬首素服,满面愁惨之容,迎着李靖说道:“郎君何误我之甚也!此瓶中水一滴,乃人间一尺雨;本约止下一滴,何独于此一方连下二十滴?今此方平地水高二丈,田禾屋舍人民,都被淹没。老身国轻于托人,已遭天罚:鞭背一百,小儿辈俱当获谴矣!”李靖闻言大惊,一时愧悔局促,无地自容。老夫人道:“此亦当有数存,焉敢相怨?有劳尊客,仍须奉酬;但珠玉金宝之物,必非君子所尚,当另有以相赠。”乃唤出两个青衣女子来,貌俱极美,但一个满面笑容,一个微有怒色。老夫人道:“此一文婢,一武婢,惟郎君择取其一,或尽取亦可。”李靖逊谢道:“靖有负委托,以致相累,方自惭恨,得不见罪足矣,岂敢复叨隆惠?”老夫人道:“郎君勿辞,可速取而去。少顷儿辈归来,恐多未便。”李靖想道:“我若尽取二婢,则似乎贪;若专取文婢,又似乎懦。”因指着那武婢对老人道:“若必欲见惠,愿得此人。”老夫人即命苍头,牵还了李靖所骑之马,又另备一马,与女子乘坐,相随而行。
李靖谢了夫人,出门上马,与女子同行。行不数步,回头看时,那所宅院已不见了。又行数里,那女子道:“方才郎君若并取二女,则文武全备,后当出将入相;今舍文而取武,异日可为一名将耳!”遂于袖中取出一书,付与李靖道:“熟此可临敌制胜,辅主成功。”举鞭指着前面道:“此去不远,便达尊寓。郎君前途保重。老夫人遗妾随行,非真以妾赠君,正欲使妾以此书相授也。郎君日后自有佳人遇合。妾非世间女子,难以侍奉箕帚,请从此辞。”李靖正欲挽留,只见那女子拨转马头,那马即腾空而起,倏勿不见。李靖十分惊疑,策马前行,见昨日所过之处,一派大水汪洋,绝无人迹,不胜咨嗟懊悔。寻路回寓,将所赠之书展看,却都是些行兵要诀,及造作兵器车甲的式样与方法。正是:
龙神行雨人权代,赢得滔天水势高。
鞭背天刑甘自受,还将兵法作酬劳。
李靖自得此书之后,兵法愈精,不在话下。
且说那些被大雨淹没的地方,有司申报上官,具本奏闻朝廷。隋主览奏降旨,着所司设法治水,一面赈济被灾的百姓,因想:“我曾梦洪水为灾,如今果然近京的地方,多有水患,我梦应矣!”自此倒释了些疑心。
仁寿元年六月,隋主第三子蜀王秀,因晋王广为太子,心怀不平。太子恐其为患,暗嘱杨素求其过端而谮之。隋主信了谗言,乃召秀还京,即命杨素推治。杨素诬其酷虐害民,奉旨废为庶人,幽之于别宫。那不怕事的唐公李渊,又上本切谏。且诸将已废太子勇及蜀王秀,俱降封小国,不可便斥为庶人。隋主虽不准奏,却也不罪他。只是愈为太子所忌,遂与张衡、宇文述等商议,问他:“有何妙计,除却此人?我的东宫安稳。你们富贵可保。”宇文述道:“太子若早说要处李渊,可把他嵌在两个庶人党中,少不得一个族灭。如今圣上久知他忠直,一时恐动摇他不得。”张衡道:“这却何难!主上素性猜嫌,尝梦洪水淹没都城,心中不悦。前日成阝公李浑之子洪儿,圣上疑他名应留谶,暗叫他自行杀害。今日下官学北齐祖(王廷)斛律光故事,布散谣言:浑渊都从水傍,能不动疑?恐难免破家杀身之害。”太子点头称妙。
谋奸险似蜮,暗里欲飞沙。世乱忠贞厄,无端履祸芽。
张衡出来暗布流言。起初是乡村乱说,后来街市喧传;先止是小儿胡言,渐至大人传播,都道:“桃李子,有天下。”又道是:“杨氏灭,李氏兴。”街坊上不知是那里起的,巡捕官禁约不住,渐渐的传入禁中。晋王故意启奏道:“里巷妖言不祥,乞行禁止。”隋主听了,甚是不悦。连李渊也担了一身干系,坐立不安。但隋主已是先有疑在心了,只思量那李浑身上。
其时,朝中有那诬陷人的小人、中郎将裴仁基上前道:“成阝公李浑,名应图谶。近因陛下赐死其子,心怀怨恨,图谋不轨。”圣旨发将下来勘问,自有一班附和的人,可怜把成阝公李浑强做了谋逆,一门三十二口,尽付市曹。
诚心修德可祈天,信谶淫刑总枉然。
晋鸩牛金秦御虏,山河谁解暗中迁。
李渊却因此略放了心。那张衡用计更狠,又贿赂一个隋主听信的方士安伽陀,道李氏当为天子,劝隋主尽杀天下姓李的。亏得尚书右丞高颎奏道:“这谣言有无关系的,有有关系的,有真的,有假的。无关系的,天将雨商羊起舞是了;有关系的,保弧箕服实亡周国是了。有真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后来楚霸王杲亡了秦是了;有假的,高山不推自倒,明月不扶自上,祖(王廷)伪造害了斛律光,遂至亡国是了。更有信谗言的秦始皇,亡秦者胡,不知却是胡亥。晋宣帝牛易马,却是小吏牛与琅阝琊王妃子私通生元帝。天道隐微,难以意测。且要挽回天意,只在修德,不在用刑,反致人心动摇。圣上有疑,将一应姓李的,不得在朝,不得管兵用事便了。”
此时蒲山公子李密,位为千牛。隋主道他有反相,心也疑他。他却与杨素交厚,杨素要保全李密,遂赞高颎之言,暗令李密辞了官。其时在朝姓李的,多有乞归田的,乞辞兵柄的。李渊也趁这个势乞归太原养病。圣旨准行,还令他为太原府通守,节制西京。这高颎一疏,单救了李渊,也只是个王者不死。
猛虎方逃押,饥鹰得解绦。惊心辞凤阙,匿迹向林皋。
此时是仁寿元年七月了。太子闻得李渊辞任,对宇文述道:“张麻子这计极妙,只是枉害了李浑,反替这厮保全身家回去。”宇文述道:“太子苦饶得过这厮罢了;若放他不下,下官一计,定教杀却李渊全家性命。”太子笑道:“早有此计,却不消费这许多心思。”宇文述道:“这计只是如今可行。”因附太子耳边说了几句。太子拊掌道:“妙计!事成后将他女口囊蠹尽以赐卿。只是他也是员战将,未易剪除。”宇文述道:“以下官之计,定不辱命;使不能尽结果他,也叫他吃此一吓,再不思量出来做官了。”两人定下计策,要害李渊。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冒风雪樊建威访朋 乞灵丹单雄信生女
诗曰:
雪压关山惨不收,朔风吹送白蒙头。
身忙不作洛阳卧,谊密时移剡水舟。
怪杀颠狂如落絮,生增轻薄似浮沤。
谁知一夕蓝关路,得与知心少逗留。
这一道雪诗,单说这雪是高人的清事,豪客的酒筹,行旅的愁媒,却又在无意中使人会合。樊建威自离山东,一日到了河东,进潞州府前,挨查了几个公文下处,寻到王小二店,问道:“借问一声,有个山东济南府人,姓秦号叫做叔宝,会在你家作寓么?”小二道:“是有个秦客人,在我家作寓。十月初一日,卖了马做路费,星夜回去了。”樊建威闻言,长叹流泪。王小二店里有客,一阵大呼小叫,转身走进去了。
柳氏听见关心,走近前问道:“尊客高姓?”樊建道:“在下姓樊。”柳氏道:“就是樊建威么?”樊建威道:“你怎么便知我叫樊建威?”柳氏道:“秦客人在我家蹉跎许久,日日在这里望樊爷来。我们又伏侍他不周,十月初一黄昏时候起身的,难道还不曾到家么?”樊建威道:“正为没有回家,我特来寻他。”心中想道:“如今是腊月初旬,难道路上就行两个多月?此人中途失所了,在此无益。”吃了一餐午饭,还了饭钱,闷闷的出东门,赶回山东。
天寒风大,刮下一场大雪来。樊建威冒雪冲风,耳朵里颈窝里,都钻了雪进去,冷气又来得利害,口也开不得。只见:
乱飘来燕塞边,密洒向孤城外,却飞还梁苑去,又回转灞桥来。攘攘
挨挨颠倒把乾坤压,分明将造化填。荡摩得红日无光,威逼得青山失色。
长江上冻得鱼沈雁杳,空林中饿得虎啸猿哀。不成祥瑞反成害,侵伤了垄
麦,压损了庭槐。暗昏柳眼,勒绽梅腮,填蔽了锦重重禁阙官阶,遮掩了
绿沉沉舞榭歌台。哀哉苦哉,河东贫士愁无奈。猛惊猜,忒奇怪,这的是
天上飞来冷祸胎,教人遍地下生灾。几时守得个赫威威太阳真人当头晒,
暖溶溶和气春风滚地来。扫彤云四开,现青天一块,依旧祥光瑞烟霭。
樊建威寒颤颤熬过了十里村镇,天色又晚,没有下处,只得投东岳庙来宿。那座庙就是秦叔宝得病的所在,若不是这场大雪,怎么得樊建威刚刚在此歇宿?这叫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东岳香火正在关门,只见一人捱将进来投宿。道人到鹤轩中报与魏观主。观主乃是极有人情的,即便延纳樊建威到后轩中,放下行李,抖去雪水,与观主施体。观主道:“贵处那里?”樊建威道:‘小弟姓樊,山东齐州人,往潞州找寻朋友,遇此大雪,暂停宝宫借宿一宵,明日重酬。”观主道:“足下是樊先生,尊字可是樊建威么?”樊建威吓了一跳,答道:“仙长何以知我贱字,”观主道:“叔宝兄曾道及尊字。”樊建威大喜道:“那个叔宝?”观主道:“先生又多问了,秦叔宝能有得几个?”樊建威忙问:“在那里?”观主道:“十月初二日,有病到微观中来。”樊建威顿足道:“想是此兄不在了,且说如今怎么样了。”观主道:“十月十五日,二贤庄单员外邀回家去,与他养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病体全愈,在敞宫还愿。因天寒留住在家,不曾打发他回去,见在二贤庄上。”樊建威一闻此言,却像什么光景?就像是:
穷士获金千两,寒儒连中高魁。洞房花烛喜难挨,久别亲人重会。困虎肋添双翅,蛰龙角奋春雷。农夫苦旱遇淋漓,暮景得生骇骥。
(调寄“西江月”)
观主收拾果酒,陪建威夜坐。樊建威因雪里受些寒气,身子困倦,到也放量多饮几杯热酒。暂且睡过一宵,才见天明,即例起身,封一封谢仪,送与观主。这观主知是秦叔宝的朋友,死也不肯受他的,留住樊建威吃了早饭,送出东岳庙来,指示二贤庄路径。樊建威竟投雄信庄上来。
此时雄信与叔宝,书房中拥炉饮酒赏雪,倒也有兴。正是:
对梅发清兴,饮酒敌寒威。
手下庄客来报,山东秦太太央一个樊老爷寄家书在外。叔宝喜道:“单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书来了。”二人出庄迎接。叔宝笑道:“果然是你。”建威道:“前日分行李时,银子却在弟处,不会分得。回去送与伯母,伯母定要小弟做盘缠,寻觅吾兄回去。”叔宝道:“为盘缠不会带得,担搁出无数事来。”雄信道:“前话慢题,且请进去。”雄信叫手下人,接了樊老爷的行李,一直引到书房暖处。雄信先与建威施宾主之礼,叔宝又拜谢建威风雪寒苦之劳。雄信吩咐手下重新摆酒。叔宝问道:“家母好么?”建威道:‘有书在此请看。”叔宝开缄和泪读罢,就去收拾行李。
一封书寄思儿泪,千里能牵游子心。
雄信看见,微微暗笑,酒席完备了,三人促膝坐下。雄信问:“叔宝兄,令堂老夫人安否?”叔宝道:“家母多病。”雄信道:“我见兄急急装束,似有归意。”叔宝眼中垂泪道:“不是小弟无情,饱则扬去。奈家母病重,暂别仁兄,来年登堂拜树仁兄活命之恩。”雄信道:“兄要归去,小弟也不敢拦阻。但朋友有责善之道,忠臣孝子,何代无之,要做便做个实在的人,不在做沽名钓誉的人。”叔宝道:“请兄见教,怎么是真孝?怎么是假孝?”雄信道:“大孝为真,小孝为假。询情遂意,故名为假。兄如今星夜回去,恰像是孝,实非真孝。”叔宝眼泪都住了,不觉笑将起来道:“小弟贫病流落,久隔慈颜,实非得已。今闻母病,星夜还家,乃人子至情,怎么呼为小孝?”樊建威道:“秦大哥一闻母病,二奉母命,作急还家,还是大孝。”雄信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先君北齐为将,北齐国破身亡,全其大节,乃亡国之臣,不得与图存。天不忍忠臣绝后,存下兄长这一筹英雄。正当保身待用,克光前烈。你如今星夜回去,寒天大雪,贵恙新愈,倘途中复病,元气不能接济,万一三长两短,绝了秦氏之后,失了令堂老伯母终身之望,虽出至情,不合孝道。岂不闻君子道而不径,舟而不游,趺步之间,不敢忘孝。冒寒而去,吾不敢闻命。”叔宝道:“然则小弟不去,反为孝么?”雄信笑道:“难道教兄终于不去么?只是迟早之间,自有道理,况令堂老伯母是个贤母,又不是不达道理的。今日托建威兄来打寻,只为爱子之心,不知下落,放你不下。兄如今写一封回书,说领文耽搁日久,正待还家,忽染大病,今虽全愈,不能任劳。闻命急欲归家定省,径说小弟苦留,略待身子劳碌得起,新年头上便得回家。令堂得兄下落所在,尤病自然痊可,晓得尊恙新痊,也定不要你冒寒而去。我与兄长既有一拜,即如我母一股,收拾些微礼,作甘旨之费,寄与令堂,且安了宅眷。再托樊兄把潞州解军的批回,往齐州府禀明了刘老爷,说兄卧病在潞州,尚未回来,注消完了衙门的公事,公私两全。待来春日暖风和,小弟还要替兄设处些微本钱,观兄此番回去,不要在齐州当差。求荣不在朱门下,倘奉公差遣,由不得自己。使令堂老伯母倚门悬望,非人子事亲之道。迟去些时,难道就是不孝了?”叔宝见雄信讲得理长情切,又自揣怯寒不能远涉,对樊建威道:“我却怎么处?还是同兄回去,还是先写书回去?”樊建威道:“单二哥极讲得有理。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自然病好,晓得你在病后,也不急你回家了。”叔宝向雄信道:“这等说,小弟且写书安家母之心。”叔宝就写完了书,取批回出来,付与樊建威,嘱托他完纳衙门中之事。雄信回后房取潞绸四匹,碎银三十两,寄秦母为甘旨之费。又取潞绸二匹,银十两,送樊建威为赐敬。建威当日别去,回到山东,把书信银两交与秦母,又往衙门中完了所托之事。雄信依旧留叔宝在家。
一日叔宝闲着,正在书房中看花遣兴。雄信进来说了几句闲话,双眉微蹙,默然无语,斜立苍苔,叔宝见他这个模样,只道他有厌客之意,耐不住问道:“二哥平日胸襟洒落,笑做生风,今日何故似有尤疑之色?”雄信道:“兄长不知,小弟平生再不喜愁。前日亡兄被人射死,小弟气闷了三四日,因这椿事,急切难以摆布,且把丢开。如今只因弟妇有恙,无法可以调治,故此忧形于色。”叔宝道:“正是我忘了问兄,尊嫂是谁氏之女?完姻几年了?”雄信道:“弟妇就是前都督崔长仁的孙女,当年岳父与弟父有交。不道不多几时,父母双亡,家业漂零,故此其女即归于弟处。且喜贤而有智,只是结衤离以来,六七年了,尚未生产。喜得今春怀孕,迄今十一月尚未产下,故此弟忧疑在心。”叔宝道:“弟闻自古虎子麟儿,必不容易出胎;况吉人天相,自然瓜熟蒂落,何须过虑?”
正闲话间,只听见手下人,嘈嘈的进来报道:“外边有个番国僧人在门首,强要化斋,再回他不去。”雄信听说,便同叔宝出来。只见一个番僧,身披着花色绒绣禅衣,肩挑拐杖,那面貌生得:
一双怪眼,两道拳眉。鼻尖高耸,恍如鹰爪钩镰,须鬓逢松,却
似狮张海口。嘴里念着番经罗喃,手里摇着铜磬琅当。只道达摩乘
苇渡,还疑铁拐降山庄。
雄信问道:“你化的是素斋荤斋?”那番僧道:“我不吃素。”雄信见说,叫手下的切一盘牛肉,一盘馍馍,放在他面前。雄信与叔宝坐着看他。那番僧双手扯来,不多几时,两盘东西吃得罄尽。雄信见他吃完,就问他道:“师父如今往那里去?”那番僧道:“如今要往太原,一路转到西京去走走。”雄信道:“西京乃辇毂之下,你出家人去做什么?”番僧道:“闻当今主上倦于政事,一切庶务,俱着太子掌管。那太子是个好顽不耐静的人,所以咱这里修合几颗要药,要去进奉他受用。”叔宝道:“你的身边只有要药,没有别的药么?”番僧道:“诸病都有。”雄信道:“可有催产调经的丸药,乞赐些。”番僧道:“有。”向袖中摸出一个葫芦,倾出豌豆大一粒药来,把黄纸包好,递与雄信道:“拿去等定更时,用沉香汤送下。如吃下去就产是女胎;如隔一日产,便是个男胎了。”说完立起身来,也不谢声,竟自扬长去了。雄信携着叔宝的手,向书房中来。叔宝叹息道:“主上怠政卸权,四海又盗贼蜂起,致使外国番隅,多已知道。将来吾辈不知作何结果?”雄信道:“愁他则甚?若有变动,吾与兄正好扬眉吐气,干一番事业。难道还要庸庸碌碌的过活?”说罢进去。
其夜,雄信将番僧的药,与崔夫人服下。交夜半子时,但闻满室莲花香,即养下一个女孩儿来,取名爱莲。夫妻二人喜之不胜。正是:
明珠方吐艳,兰茁尚无芽。
叔宝闻知,不胜欣喜。倏忽间不多几日,已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宝饮到天明,拥炉谈笑,却忘了身在客乡。叔宝又想着功名未遂,踪迹飘零,离母抛妻,却又揪然不乐。天明又是仁寿二年正月,年酒热闹。叔宝席席有分,吃得一个不耐烦起来。一个新年里,弄得昏头搭脑,没些清楚。
将酒滴愁肠,愁重酒无力。又接了赏灯的酒,主人也困倦了。雄信十八日晚间,回到后房中去睡了。叔宝自己牵挂老母,再不得睡下,只管在灯底下走来走去。那些手下人见他不睡,问道:“秦爷,这早晚如何还不睡?”叔宝道:“我要回山东之心久矣,奈你员外情厚,我要辞他,却开不得口,列位可好让我去,我留书一封,谢你员外罢。”因主人好客,手下人个个是殷勤的人,众人道:“秦爷在此,正好多住住儿去,小的们怎么敢放秦爷回去?”叔宝道:“若如此我更有处。”又在那厢点头指手,似有别思。众人恐怕一时照顾不迭,被他走去,主人毕竟见怪。一边与叔宝讲话,一边就有人往后边报与主人道:“秦大爷要去了。”雄信闻言,披衣趿履而出道:“秦大哥为何陡发归兴?莫不是小弟简慢不周,有些见罪么?”叔宝道:“小弟归心,无日不有,奈兄情重,不好开言。如今归念一动,时刻难留,梦魂颠倒,怕着枕席。”言罢流下泪来。有集唐诗道:
愁里看春不当春,每逢佳节倍思亲。
谁堪登眺烟云里,水远山长愁杀人。
雄信道:“吾兄不必伤感。即如此,天明就打发吾兄长行便了。今晚倒稳睡一觉,以便早赶。”叔宝道:“已是许下了呢!”雄信道:“我一世不曾换口,难道欺兄不成?”转身走进去了。叔宝积下一向熬煎,顿觉宽慰。手下人道:“秦爷听得员外许了明日还家,笑颜便增了许多。”叔宝上床伸脚畅睡不题。你道雄信为何直要留到此时,才放他回去?自从那十月初一日,买了叔宝的黄骠马下来,伯当与李玄邃说知了,就叫巧手匠人,像马身躯,做一副熔金鞍辔,正月十五日方完。异常细巧,耀眼争光。欲以厚赠叔宝,又恐他多心不受,做一副新铺盖起来。将白银打匾,缝在铺盖里,把铺盖打卷,马鞴了鞍辔,捎在马鞍鞒后,只说是铺盖,不讲里面有银子。方才把那黄骠马牵将出来,又自有当面的赆礼。叔宝要向东岳庙去谢魏玄成,雄信又着人去请了来。宾主是一桌酒奉饯。旁边桌子上,摆五色潞绸十匹,做就的寒衣四套,盘费银五十两。
雄信与叔宝把盏饮酒,指桌上礼物向叔宝道:“些微薄敬,望兄哂纳。往日叮咛求荣不在朱门下,这句话说,兄当牢记,不可忘了。”魏玄成道:“叔宝兄低头人下,易短英雄之气;况弟曾遇异人,道真主已出,隋祚不长。似兄英勇,怕不做他时住命功臣?就是小弟托过黄冠,亦是待时而动。兄可依员外之言,天生我材,断不沦落。”叔宝心中暗道:“玄成此言,殊似有理。但雄信把我看小了。这叫做久处令人贱,赆送了几十两银子,他就叫我不要入公门。他把我当在家常是少了饭钱卖马的人。不知我虽在公门,上下往来朋友,赆礼路费,费几百金不能过一年,他就说许多闲话。”只得口里答谢道:“兄长金石之言,小弟当铭刻肺腑。归心如箭,酒不能多。”雄信取大杯对饮三杯,玄成也陪饮了三杯。叔宝告辞,把许多物件,都捎在马鞍鞒后,举手作别。正是:
挥手别知己,有酒不尽倾。只因乡思急,顿使别离轻。出庄上马,紧纵一辔,那黄骠马见了故主,马健人强,一口气跑了三十里路,才收得住。捎的那铺盖拖下半边来。这马若叔宝自己鞴的,便有筋节,捎的行李,就不得拖将下来;却是单家庄上手下人的捎的,一顿顿松了皮条,马走一步踢一脚。叔宝回头看道:“这行李捎得不好,朋友送的东西,若失落了,辜负他的好意。耽迟不耽错,前边有一村镇,且暂停一晚,到明日五更天,自己鞴马,行李就不得差错了。”径投店来。此处地方名皂角林,也是叔宝时运不利,又遭出一场大祸来,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齐州城豪杰奋身 植树岗唐公遇盗
诗曰:
知己无人奈若何?斗牛空见气嵯峨。
黯生霜刃奇光隐,尘锁星文晦色多。
匣底钅舌锋悲自扁,水中清影倩谁磨?
华阴奇士难相值,只伴高人客舍歌。
这首诗名为“宝剑篇”。单说贤才埋没,拂拭无人,总为天下无道,豪杰难容。便是有才如李渊,尚且不容于朝廷,那草泽英雄,谁人鉴赏?也只得混迹尘埃,待时而动了。况且上天既要兴唐灭隋,自藏下一干亡杨广的杀手,辅李渊的功臣。不惟在沙场上一刀一枪,开他的基业,还在无心遇合处,救他的阽危。这英雄是谁?姓秦,名琼,字叔宝,山东历城人,乃祖是北齐领军大将秦旭,父是北齐武卫大将军秦彝。母亲宁氏,生他时,秦旭道:“如今齐国南逼陈朝,西连周境,兵争不已,要使我祖孙父子同建太平。”因取一个乳名,叫做太平郎。
却说太平郎,方才三岁时,齐主差秦彝领兵把守齐州。秦彝挈家在任。秦旭护驾在晋阳。不意齐主任用非人,政残民叛。周主出兵伐齐,齐兵大溃。齐主逃向齐州,留秦旭、高延宗把守晋阳,相持许久,延宗城破被擒,秦旭力战死节。史臣有诗赞之曰:
苦战阵云昏,轻生报国恩。吞吴宝有恨,厉鬼誓犹存。
及至齐主到齐州,惧周兵日逼,着丞相高阿那肱协同秦彝坚守,自己驾幸汾州。不数日周兵追至,高阿那肱便欲开门迎降。秦彝道:“朝廷恐秦彝兵力单弱,故令丞相同守,如今守逸攻劳,正直坚拒,以挫敌锋。丞相国之大臣,岂可辄生二志?”那肱道:“将军好不见机!周兵之来,势如破竹,并州、邺下多少坚城,不能持久,况此一壁?我受国厚恩,尚且从权,将军何必悻悻?”秦彝道:“秦彝父子,誓死国家!”吩咐部下把守城门,自己入见夫人道:“主上差高阿那肱助我,不意反掣我肘,势大败矣!我誓以死守,图见先人于地下。秦氏一脉托于你。”说未毕,外边报道:“高丞相已开关放周兵入了!”秦彝忙题浑铁枪赶出来,只见周兵似河决一般涌来。秦彝领军,虽有数百精锐,如何抵当得住?杀得血透重袍,疮痍遍体,部下十不存一。秦领军大叫一声道:“臣力竭矣!”手掣短刀,复杀数人,自刎而死。
重关百二片时聩,血呀将军志不灰。
城郭可倾心愈劲,化云飞上白云堆。
此时宁夫人收拾了些家资,逃出官衙。乱兵已是填塞街巷,使婢家奴,俱各惊散。领了这太平郎,正没摆划,转到一条静僻小巷,家家俱是关着。听得一家有小儿哭声,知道有人在内,只得扣门,却是一个妇人,和一个两三岁小孩子在内。说起是个寡妇姓程,这小孩子叫做一郎,止母子二口,别无他人。就借他权住。乱定了,将出些随身金宝腾换,在程家对近一条小巷中,觅下一所宅子,两家通家往来。此时齐国沦亡,齐国死节之臣,谁来旌表?也只得混在齐民之中。且喜两家生的孩子,却是一对顽皮,到十二三岁时,便会打断街、闹断巷生事。到后程一郎母子,因年荒回到东阿旧居,宁夫人自与叔宝住在历城。
这秦琼长大,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河目海口,燕颔虎头;最懒读书,只好轮枪弄棍,厮打使拳。在街坊市上,好事打抱不平,与人出力,便死不顾。宁夫人常常泣对他道:“秦氏三世,只你一身,拈枪拽棒,你原是将种,我不禁你;但不可做轻生负气的事,好奉养老身,接续秦家血脉。”故此秦琼在街坊生事,闻母亲叫唤,便丢了回家。人见他有勇仗义,又听母亲训诲,似吴国专诸的为人,就叫他做赛专诸。更喜新娶妻张氏,奁中颇有积蓄,得以散财结客,济弱扶危。
初时交结附近的豪杰;一个是齐州捕盗都头樊虎,字建威;一个是州中秀才房彦藻;一个是王伯当;还有一个开鞭仗行贾润甫。时常遇着,不拈枪弄棒,便讲些兵法。还有过往好汉遇着,彼此通知接待,不止一个。大凡人没些本领,一身把这两个铜钱结识人,人看他做耍子,不肯抬举他。虽有些本领,却好高自大,把些手段压伏人,人又笑他是鲁莽,不肯敬服他,所以名就不起。秦琼若论他本领,使得枪射得箭,还有一样独脚武艺:他祖传有两条流金熟银锏,称来可有一百三十斤。他舞得来,初时两条怪蟒翻波,后来一片雪花坠地,是数一数二的。若论他交结,莫说他怜悯着失路英雄,交结是一时豪杰;只他母亲宁夫人,他娘子张氏,也都有截发留宾、剡荐供马的气概。故此江北地方,说一个秦琼的武艺,也都咬指头;说一个秦琼的做人,心花都开。正是:
才奇海宇惊,谊重世人倾。莫恨无知己,天涯尽弟兄。
一日,樊虎来见秦琼道:“近来齐鲁地面凶荒,贼盗生发,官司捕捉,都不能了事。昨日本州刺史,叫我招募几个了得的人,在本郡缉捕。小弟说及哥哥,道哥哥武艺绝人,英雄盖世;情愿让哥哥做都头,小弟作副。刺史欣然,着小弟请哥哥出去。”秦琼道:“兄弟,一身不属官为贵。我累代将家,若得志,为国家题一枝兵马,斩将搴旗,开疆展土,博一个荣封父母,荫子封妻,若不得志,有这几亩薄田,几树梨枣,尽可以供养老母,抚育妻儿。这几间破屋,中间村酒雏鸡,尽可以知己谈笑;一段雄心,没按捺处,不会吟诗作赋,鼓瑟弹琴,拈一回枪棒,也足以消耗他,怎低头向这些赃官府下,听他指挥?拿得贼是他功,起来赃是他的钱。还有咱们费尽心力,拿得几个强盗,他得了钱,放了去,还道咱们诬盗。若要咱和同水密,反害良民,满他饭碗,咱心上也过不去,做他甚么?咱不去!”樊虎道:“哥,官从小大来,功从细积起。当初韩信也只是行伍起身。你不会拈这枝笔,做些甚文字出身,又亡故了先前老人家,又靠不得他门荫,只有这一刀一枪事业,可以做些营生,还是去做的是。”
惭无彩笔夜生花,恃有戈矛可起家。
璞隐荆山人莫识,利锥须自出囊纱。
说话间,只见秦琼母亲走将出来,与樊虎道了万福道:“我儿,你的志气极大;但樊家哥哥说得也有理。你终日游手好闲,也不是了期,一进公门,身子便有些牵系,不敢胡为;倘然捕盗立得些功,干得些事出来也好。我听得你家公公,也是东宫卫士出身,你也不可胶执了。”秦琼是个孝顺人,听了母亲一席话,也不敢言语。次日两个一同去见刺史。这刺史姓刘,名芳声,见了秦琼:
轩轩云霞气色,凛凛霜雪威凌。熊腰虎背势嶙(山曾),燕颔虎头雄
俊。声动三春雷震,髯飘五绺风生。双眸朗朗炯疏星,一似白描关
圣。
刘刺史道:“你是秦琼么?你这职事,也要论功叙补。如今樊虎情愿让你,想你也是个了得的人,我就将你两个,都补了都头。你须是用心干办。”两个谢了出来。樊虎道:“哥,齐州地面盗贼,都是响马,全要在脚力可以追赶,这须要得匹好马才好。”秦琼道:“咱明日和你到贾润南家去看。”
次日,秦琼袖了银子,同樊虎到城西。却值贾润甫在家,相见了。樊虎道:“叔宝兄新做了捕盗的都头,特来寻个脚力。”贾润甫对叔宝道:“恭喜兄补这职事,是个扯钱庄儿,也是个干系堆儿。只恐怕捉生替死,诬盗扳赃,这些勾当,叔宝兄不肯做;若肯做,怕不起一个铜斗般家私?”叔宝道:“这亏心事,咱家不做。不知兄家可有好马么?”贾润甫道:“昨日正到了些。”两个携手到后槽,只见青骢、紫骝、赤兔、乌骓、黄骠、自骥,班的五花虬,长的一丈乌,嘶的,跳的,伏的,滚的,吃草的,咬蚤的,云锦似一片,那一匹不是:
竹披耳峻,风入轻蹄;死生堪托,万里横行。
那建威看了这些,只拣高大肥壮的道:“这匹好,那匹好。”拣定一匹枣骝;叔宝却拣定一匹黄骠。润甫道:“且试二兄的眼力。”牵出后槽,建威便跳上枣骝,叔宝跳上黄骠,一辔头放开,烟也似去了。那枣骝去势极猛,黄骠似不经意;及到回来,枣骝觉钝了些,脚下有尘;黄骠快,脚下无尘,且又驯良。贾润甫道:“原是黄骠好。”叔宝就买黄骠。贩子要一百两,叔宝还了七十两。贾润甫主张是八十两。贩子不肯,润甫把自己用钱贴去,方买得成,立了契。同在贾润甫家,吃得半酣回家。以后却是亏这黄骠马的力。
一日忽然发下一干人犯,是已行未得财的强盗,律该充军,要发往平阳府泽州潞州着伍。这刘刺史恐有失误,差着樊虎与秦琼二人,分头管解:建威往泽州,叔宝往潞州,俱是山西地方,同路进发。叔宝只得装束行李,拜辞母亲妻子,同建威先往长安兵部挂地号,然后往山西。
游子天涯路,高堂万里心。临行频把袂,鱼雁莫浮沉。
不说叔宝解军之事。再说那李渊,见准了这道本,着他做河北道行台太原郡守,便似得了一道赦书,急忙叫收拾起身,先发放门下一干人。这日月台丹墀仪门外,若大著小,男男女女,挨肩擦背,屁都挤将出来。唐公坐在滴水檐前,看着这些手下人,怜借他效劳日久,十分动念,目中垂泪道:“我实指望长安做官,扶持你们终身遭际。不料逼于民谣,挂冠回去,众人在我门下的,都不要随我去了。”唐公平昔待人有恩,众人一闻此言,放声大哭,个个十分苦楚。唐会见他们哭得苦楚,眼泪越发滚出来,将袖拂面忍泪道:“你们不必啼哭,难道我今日不做官,将你这些众人,赶逐去不成?我有两说在此:有领我田畴耕种的,有店房生意容身的,有在我门下效劳、得一官半职的,有长安脚下有甚么亲故的,这几项人,都不要随我去了。若没有田畴耕种,店房生理,长安中又举目无亲,这种人留在京中,也没有用处,都跟我到太原去,将高就低,也还过了日子。”这些手下入内,有情愿跟去的,即忙答应:“小的们愿随老爷。”人多得紧,到底不知是那个肯去那个不肯去。唐公毕竟有经纬,吩咐下边众人:“与我分做两班:太原去的,在东边丹墀;长安住的,在这丹墀。分定立了,我还有话。”唐公口里吩咐,心中暗想道:“情愿去的,毕竟不多。”谁料这干人略可抽身的,都愿跟归太原,有立在西丹墀的,还复转到东边去,一立立开,东西两丹墀,约莫各有一半。那些众人在下边纷纷私议:在长安住下的,舍不得老爷知遇之恩;要去时,奈长安城中,沾亲有故,大小有前程羁绊,生意牵缠,不得跟去。故此同是一样手下人,那西边人羡东边人,好像即刻登仙的一般。唐公问西丹墀:“都是长安住下么?”有几员官上来禀谢道:“小人蒙老爷抬举,也有金带前程。”有几个道:“小人领老爷钱本房屋。”有几个禀道:“小的领老爷田畴耕种,这项钱粮花利,每年赍解到老爷府中公用。”唐公听毕,吩咐把卷箱抬出来,不拘男妇老幼,有一名人与他棉布二匹,银子一锭。赏毕又吩咐道:“我不在长安为官,你众人越该收敛形迹,守我法度。都要留心切记!”众人叩头去了。唐公又向东边的道:“你们这干是随去的了么?”众人都上前道:“小的们妻孥几辈了,情愿跟了老爷太原去。”唐公吩咐开一个花名簿,给与行粮银两,不许骚扰一路经过地方,细微物件,都要平买平卖,强取民间分文,责究不恕。吩咐了,退入后堂少息。
只见夫人窦氏向前道:“今日得回故里,甚是好事;只是妾身身怀六甲,此去陆路,不胜车马劳顿;况分娩将及,不若且俄延半月起程。”李渊道:“夫人,主上多疑,更有奸人造谤,要尽杀姓李的人,在此一刻,如在虎穴龙潭,今幸得请,死还归故乡死。你不晓得李浑么,他全家要望回去是登天了!”窦夫人默默无言,自行准备行李。李渊一面辞了同僚亲故,一面辞了朝,自与窦夫人、一个十六岁千金小姐,坐了软舆;族弟道宗与长子建成骑了马,随从了四十余个彪形虎体的家丁,都是关西大汉,弓上弦,刀出鞘,簇拥了出离长安。
回首长安日远,惊心客路云横。
渺渺尘随征骑,飘飘风弄行旌。
此时中秋天气,唐公趁晴霁出门得早;送的也不多,止有几个相知郊饯。唐公也不敢道及国家之事,略致感谢之意,作别起程。人轻马快,一走早已离京二十余里,人烟稀少。忽见前面陡起一岗,簇着黑丛丛许多树木,颇是险恶:
高岗连野起,古木带云阴。红绣天孙锦,黄飘佛国金。
林深鸟自乐,风紧叶常吟。萧瑟生秋意,征人恐不禁。
这地名叫做植树岗。唐公夫妇坐着轿,行得缓,三四十家丁慢带马,前后左右,不敢轻离。只有道宗与建成赶着几个前站家丁,先行有一二里多路。建成是紫舍冠红锦袍,道宗是绿扎巾,面前绣着一朵大牡丹花玄囗袍,肩上缠有一条大剥古龙金鹘兔带,粉底皂靴。向前走一个落山健,赶入林子里来。若是没有这两个先来,唐公家眷一齐进到林子内,一来不曾准备,二来一边要顾行李,一边要顾家眷,也不能两全,少不得也中宇文述之计;喜是这几个先来,打着马儿正走。
这边宇文述差遣扮作响马的人,夤夜出京,等了半日,远远望见一行人人林:一个蟒衣,是个官员模样;一个小哥儿,也是公子模样,断然道是唐公家眷。发一声喊,抢将出来;都是白布盘头,粉墨涂脸,人强马壮,持着长枪大刀,口里乱呛喝道:“无须儿拿卖路钱来!”建成此时见了,吃了一吓,踢转马便跑。道宗虽然吃了一惊,还胆大,便骂道:“这厮吃了大虫心狮子胆来哩,是罐子也有两个耳朵,不知道西酒家是陇西李府里,来阻截道路么?”说罢,拔山腰刀便砍,这几个家丁是短刀相帮。这边建成吓得拖了鞍鞒,凭着这马倒跑回来,见了唐公轿子,忙道:“不好了,不好了!前面强盗,把叔爷围在林子里面了!”
喜的是翻身离虎穴,谁知失足在龙潭!
唐公听了道:“怎辇毂之下,也有强盗?”使跳下轿来吩咐道:“家丁了得的,分一半去接应;一半可护着家眷车辆,退到后面有人烟处住扎。”自己除去忠靖冠,换了扎巾,脱去行衣,换了一件箭袖的囗袄;左插弓,右带箭,手中题一枝画杆方天戟,骑了白龙马,带领二十余个家丁,也赶进林子里来。早望见四五十强人,都执器械,围住着道宗。道宗与家丁们,都拿的是短刀,甚是抵敌不住。唐公欲待放箭,又恐怕伤了自己的人,便纵一纵马,赶上前来,大喝一声道:“何处强人,不知死活,敢来拦截我官员过往么?”这一喝,这干强盗也吃了一惊,一闪向两下一分。被唐公带领家丁,直冲了进来,与道宗合在一处。这些强人,看有后兵接应,初时也觉惊心;及至来不过二十余人,遂欺他人少;况且来时,原是要害唐公,怎见了唐公反行退去?仍旧拈枪弄棒的,团团围将拢来,把唐公并家丁围在核心。正是:
九里山前列阵图,征尘荡漾日模糊。
项王有力能扛鼎,得脱乌江厄也无?
不知唐公也能挣得出这重围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五花阵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宝穷途落魄
诗曰:
沦落不须哀,才奇自有媒。屏联孔雀侣,箫筑凤凰台。
种玉成佳偶,排琴是异材。雌雄终会合,龙剑跃波来。
世间遇合,极有机缘,故有意之希求,偏不如无心之契合。唐公是隋室虎臣,窦夫人乃周朝甥女。隋主篡周之时,夫人只得七岁,曾自投床下道:“恨不生为男子,救舅氏之难。”原是一对奇夫妇,定然产下英物。他生下一位小姐,年当十六岁,恰似三国时孙权的妹子刘玄德夫人,不喜弄线拈针,偏喜的开弓舞剑。故此唐公夫妇也奇他。要为他得一良婿。当时求者颇多,唐公都道:庸流俗子,不轻应允。却也时时留心。
松柏成操冰玉姿,金田有女恰当时。
鸾凤不入寻常队,肯逐长安轻薄儿?
此时在寺中,也念不及此,但只是终日闲坐,又无正事关心,更没个僚友攀话,止有个道宗说些家常话,甚觉寂寞。况且是个尊官,一举一动,家丁便来伺候,和尚都来打听,甚是拘束。耐了两日,只得就僧寮香积,随喜一随喜。欲待看他僧人多少,房屋多少,禅规严不严,功课勤不勤的意思。不料篱笆(木鬲)扇缝中,不时有个小沙弥,窥觑唐公举动。唐公才向回廊步去,密报与住持五空知道。五空轻步,随着唐公后边,以备答问。转到厨房对面,有手下道人,大呼小叫,住持远远摇手。唐公行到一所在,问:“此处庭院委曲,廊庑洁净,是甚么去处?”住持道:“这是小俗的房,敢请老爷进内献茶。”唐公见和尚曲致殷勤,不觉的步进清舍;却不是僧人的卧房,乃一净室去处,窗明几净,果然一尘不梁,万缘俱寂。五空献过了茶,推开(木鬲)子,紧对着舍利塔,光芒耀目,真乃奇观;复转身看屏门上,有一联对句:
宝塔凌云一目江天这般清净
金灯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虚明
侧边写着“汾河柴绍熏沐手拜书”。唐公见词气高朗,笔法雄劲,点头会心,问住持道:“这柴绍是甚么人?”住持道:“是汾河县礼部柴老爷的公子,表字嗣昌。在寺内看书,见僧人建得这两个小房,书此一联,以赠小僧,贴在屏门上。来往官府,多有称赞这对联的。”唐公点头而去,对住持道:“长老且自便。”
唐公回到禅堂。是晚月明如昼,唐公又有心事的人,停留在寺,原非得已,那里便肯安息?因步松阴,又到僧房,问:“住持曾睡也未?”五空急趋应道:“老爷尚未安置,小憎焉敢就寝?”唐公道:“月色甚好,不忍辜负清光。”住持道:“寺旁有一条平冈,可以玩月。请老爷一步何如?”唐公道:“这却甚妙。”住持叫小厮掌灯前走。唐公道:“如此好月,灯可不必。”住持道:“怕竹径崎岖,不便行走。”唐公道:“我们为将出征,黑地里常行山径;这尺来多路,便有花阴竹影,何须用灯?只烦长老引路,不必下人随从。”住持奉命,引领行走。唐公不往日间献茶去处,出了旁边小门,打从竹径幽静所在,步上土冈。见一月当空,片云不染;殿角插天,塔影倒地。又见远山隐隐,野树蒙蒙,人寂皆空,村犬交吠,点缀着一派夜景。唐公观看一会,正欲下冈,只见竹林对过,灯火微红,有吟诵之声。唐公问道:“长老诵晚功课么?”住持道:“因夫人分娩,恐贵体虚弱,传香与徒子法孙,暂停晚间功课。”唐公点头。步转冈湾,却又敞轩几间。唐公便站住了脚,问道:“这声音又不是念经了?”住持道:“这就是柴公子看书之所。老爷日间所见的对联,就是他写的。”唐公听他声音洪亮,携了住持的手,轻轻举步,直到读书之所。窗隙中窥视,只见灯下坐着一个美少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横宝剑于文几,琅琅含诵,却不是孔孟儒书,乃是孙吴兵法。念罢拔剑起舞,有旁若无人之状。舞罢按剑在几,叫声:“小厮柴豹取茶来!”
一片英雄气,幽居欲问谁?青萍是知己,弹铁寄离奇。
唐公听见,即便回身下阶,暗喜道:“时平尚文,世乱用武。当此世界,念这几句诗云子曰,当得甚事?必如这等兼才,上马击贼盗,下马草露布,方雅称吾女。且我有缓急,亦可相助。”走过廊庭,随对住持道:“吾观此子,一貌非凡,他日必有大就。我有一女,年已及笄,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欲烦长者权为媒的,与此子结二姓之好。”住持恭身答道:“老爷吩咐,僧人当执伐柯之斧。明早请柴公子来见老爷,老爷看他谈吐便知。”唐公道:“这却极妙。”唐公回到禅堂,僧亦辞别回去。
明日侵晨,五空和尚有事在心,急忙爬起,洗面披衣,步到柴嗣昌书房里来。公子道:“长老连日少会。”住持道:“小僧连日陪侍唐公李老爷,疏失了公子。”柴公子道:“李公到此何事?”住持道:“李老爷奉圣旨钦赐驰驿回乡。十五日到寺,因夫人分娩在方丈,故此暂时住下,候夫人身体康健,才好起马。”公子道:“我闻唐公素有贤名,为人果是如何?”住持道:“贫憎见千见万,再不见李老爷这样好人。因夫人生产在此,血光触污净地,先发十两银子,吩咐买香各殿焚烧。又取缘簿施银万两,重建寺院,再整山门。昨日午间,到小憎净室献茶,见相公所书对联,赞不绝口;晚间同小憎步月,听得相公读书,直到窗外看相公一会。”公子道:“甚么时候了?”住持道:“是公子看书将罢,拔剑起舞的时节。”公子道:“那时有一更了。”住持道:“是时有一鼓了。”公子道:“李公说甚么来?”住持道:“小僧特来报喜。”公子道:“甚么喜事?”住持道:“李老爷有郡主,说是一十六岁了,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教小僧执伐柯之斧,情愿与公子谐二姓之好。”公子笑道:“婚姻大事,未可轻谈,但我久仰李将军高名,若在门下,却也得时时亲近请教,必有所益,也是美事。”住持道:“如今李老爷,急欲得公子一见,就请到佛殿上,见他一面如何?”公子道:“他是个大人长者,怎好轻率求见?明日备一副蛰礼,才好进拜。”住持道:“他渴慕相公,不消蛰礼,小僧就此奉陪相公一往。”公子道:“既如此,我就同你去。”公子换了大衣,住持引到佛殿,拜见了唐公。唐公见了公子,果然生得:
眉飘偃月,目炯曙星。鼻若胆悬,齿如贝列。神爽朗,冰心玉
骨;气轩昂,虎步龙行。锋藏锷敛,真未遇之公卿;善武能文,乃将
来之英俊。
唐公要待以宾礼,柴嗣昌再三谦让,照师生礼坐了。唐公叩他家世,叙些寒温。嗣昌娓娓清谈,如声赴响。唐公见了,不胜欣喜。留茶而出,遂至方丈与夫人说知。夫人道:“此子虽你我中意,但婚姻系百年大事,须与女儿说知方妥。”唐公道:“此事父母主之,女孩儿家,何得专主?”夫人道:“非也!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我这女儿,不比寻常女儿。我看他往常间,每事有一番见识,有一番作用,与众不同。我如今去与他说明,看他的意思。他若无言心允,你便聘定他便了;若女儿稍有勉强,且自消停几时。量此子亦未必就有人家招他为婿,且到太原再处。”唐公道:“既如此说,你去问他,我外边去来。”说了走出方丈外去了。
夫人走进明间里来,小姐看见接住了。夫人将唐公要招柴公子的话,细细与小姐说了一遍。小姐停了半晌,正容答道:“母亲在上,若说此事,本不该女儿家多口;只是百年配合,荣辱相关,倘或草草,贻悔何及?今据父亲说,貌是好的,才是美的;但如今世界止凭才貌,不足以勘平祸乱,如遇患难,此辈咬文嚼字之人,只好坐以待毙,何足为用?”夫人接口道:“正是你父亲说,公子舞得好剑。月下看他,竟似白雪一团,滚上滚下,量他也有些本领。”小姐见说,微微笑道:“既如此说,待孩儿慢慢商酌,且不必回他,俟两日后定议何如?”夫人见说,出来回覆了唐公。小姐见夫人去了,左思右想,欲要自己去偷看此生一面,又无此礼;欲要不看,又恐失身匪偶,心上狐疑不决。只见保姆许氏,走到面前说道:“刚才夫人所言,小姐主意若何?”小姐道:“我正在这里想。”许氏道:“此事何难?只消如此如此,赚他来较试一番,才能便见了。”小姐点头色喜。正是:
银烛有光通宿燕,玉箫声叶彩鸾歌。
却说柴公子自日间见唐公之后,想唐公待他礼貌谦恭,情意款洽,心中甚喜。想到婚姻上边,因不知小姐的才貌,又未知成与不成,到付之度外。其时正在灯下看书,只见房门呀的一声,推进门来。公子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眼大眉粗身长足大的半老妇人。公子立起身来问道:“你是何人?到此何干?”妇人答道:“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因老爷夫人,要聘公子东床坦腹;但我家小姐,不特才貌双绝,且喜读孙吴兵法,六韬三略,无不深究其奥,誓愿嫁一个善武能文、足智多谋的奇男子。日间老爷甚称公子的才貌,又说公子舞得好剑,故着老身出来,致意公子:如果有意求凰,不妨定更之后,到回廊转西观音阁后,菜园上边,看小姐排成一阵。如公子识得此阵,方许谐秦晋。”公子见说,欣然答道:“既如此说,你去,到更余之后,你来引我去看阵何如?”许氏见说,即便出门。
公子用过夜膳后,听街上的巡兵起了更筹;庭中月色,比别夜更加皎洁。读了一回兵书,又到庭前来看月,不觉更筹已交二鼓。公子见婆子之言,或未必真,欲要进去就枕,摹地里咳嗽一声,刚才来的保姆,远远站立,把手来招。公子叫柴豹,筐中取出一副绣龙扎袖穿好,把腰间丝绦收紧,带了宝剑。叫柴豹锁上了门,跟了保姆到菜园中来。原来观音阁后,有绝大一块荒芜空地,尽头一个土山,紧靠着阁后粉墙,旁有一小门出入。公子看了一回,就要走进去。许氏止住道:“小姐吩咐这两竿竹枝,是算比试的辕门。公子且稍停站在此间,待他们摆出阵来,公子看便了。”公子应允,向柴豹附耳说了几句。只见走出一个女子来,乌云高耸。绣袄短衣;头上风钦一枝,珠悬罩额,臂穿窄袖;执着小小令旗一面,立在土山之上。公子问道:“这不是小姐么?”许氏道:“小姐岂是轻易见的?这不过小姐身边侍儿女教师,差他出来摆阵的。”话未说完,只见那女子把今旗一招,引出一队女子来:一个穿红的,夹着一个穿白的;一个穿青的,夹着一个穿黄的。俱是包巾扎袖,手执着明晃晃的单刀,共有一二十个妇女。左盘一转,右旋一回,一字儿的排着。许氏道:“公子识此阵否?”公子道:“此是长蛇阵,何足为奇!”只见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众妇女又四方兜转,变成五堆,一堆妇女四个,持刀相背而立。公子仔细一看,只见:
红一簇,白一簇,好似红白雪花乱舞玉。青一团,黄一团,好似
青黄莺燕翅翩跹。错认孙武子教演女兵,还疑顾夫人排成御寇。
公子见妇女一字儿站定。许氏道:“公子识此阵否?”公子看了笑道:“如今又是五花阵了。”许氏道:“公子既识此阵,敢进去破得阵,走得出,方见你的本事。”公子道:“这又何难?”忙把衣襟束起,掣开宝剑杀进去。两旁女子看见,如飞的六口刀,光闪闪的砍将下来。公子疾忙把剑招架。那五团妇女,见公子投东,那些女子即便挡住,裹到东来;投西,他们也就拥着,止住去路。论起柴公子的本领,这一二十个妇女,何难杀退?一来刀剑锋芒,恐伤损了他们不好意思;二来一队中有一个女子,执着红丝棉索,看将要退时,即便将锦索掷起空中,拦头的套将下来,险些儿被他们拖翻,故此只好招架,未能出围。公子站定一望,只见阁下窗外,挂着两盏红灯,中间一个玉面观音,露着半截身儿站着。那土山上女子,只顾把令旗展动。公子掣开宝剑,直抢上土山来。那女子忙将令旗往后一招,后边钻出四五个皂衣妇女,持刀直滚出来,五花变为六花。公子忙舞手中剑,遮护身体,且走且退,将到竹枝边出围。那五团女子,如飞的又裹上来,四五条红锦套索,半空中盘起。公子正在危急之时,只得叫:“柴豹那里?”柴豹听见,忙在袖中取出一个花爆,点着火,向妇人头上悬空抛去。众女只听得头上一声炮响,星火满天。公子忙转身看时,只听得飕的一声,正中柴公子巾帻。公子取来月下一看,却是一枝没镞的花翎箭,箭上系着一个小小的彩珠。公子看内时,不特阁上美人已去,窗棂紧闭,那些妇人形影俱无。听那更筹,已打四鼓。主仆二人,疾忙归到书斋安寝。
不多时鸡声唱晓,红日东升。柴公子正在酣睡之中,只听得叩门声响。柴豹开门看时,却是五空长老,引到榻前,对公子说:“今早李老爷传我进殿去,说要择吉日,将金币聘公子为婿。”柴嗣昌父母早亡,便将家园交与得力家人,就随唐公回至太原就亲。后来唐公起兵代长安时,有娘子军一支,便是柴绍夫妻两个,人马早已从今日打点下了。
云簇蛟龙奋远扬,风资虎豹啸林廊。
天为唐家开帝业,故教豪杰作东床。
不题唐公回至太原。却说叔宝自十五日,就出关赶到樊建威下处。建威就问:“抱不平的事,却如何结局了?”叔宝一一回答,建威不胜惊愕。次日早饭过,匆匆的分了行李,各带犯人二名,分路前去。樊建威投泽州,秦叔宝进潞州。到州前见公文下处,门首有系马桩,拴了坐下黄骠马,将两名人犯带进店来。主人接住,叔宝道:“主人家,这两名人犯,是我解来的,有谨慎的去处,替我关锁好了。”店主答道:“爷若有紧要事,吩咐小人,都在小人身上。”秦叔宝堂前坐下,吩咐:“店主,着人将马上行李搬将来了。马拆鞍辔,不要揭去那软替;走热了的马,带了槽头去吃些细料,干净些的客房,出一间与我安顿。”店主摊浪道:“老爷,这几间房,只有一间是小的的门面,容易不开;只等下县的官员府中公干,才开这房与他居住。爷要洁净,开上房与爷安息罢。”叔宝道:“好。”
主人掌灯搬行李进房,摆下茶汤酒饭。主人尽殷勤之礼,立在膝旁斟酒,笑堆满面:“请问相公爷高姓,小的好写帐。”叔宝道:“你问我么?我姓秦,山东济南府公干,到你府里投文。主人家你姓什么?”主人道:“秦爷,你不曾见我小店门外招牌?是‘太原王店’。小人贱名,就叫做王示,告示的示字。”秦叔宝道:“我与宾主之间,也不好叫你的名讳。”店主笑道:“往来老爷们,把我示字颠倒过了,叫我做王小二。”叔宝道:“这也是通套的话儿。但是开店的,就叫做小二;但是做媒的,就叫做王婆。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罢!我问你,蔡太爷领文投文有几日耽搁?”小二道:“秦爷没有耽搁。我们这里,蔡太爷是一个才子,明日早堂投文,后日早堂就领文。爷在小店,止有两日停留。怕秦爷要拜望朋友,或是买些什物土仪人事,这便是私事担阁,与衙门没有相干。”叔宝问了这些细底,吃过了晚饭,便闭门睡了。
明日绝早起来,洗面裹巾,收拾文书,到府前把来文挂号。蔡刺史升堂投文,人犯带见,书吏把文书拆于公案上。蔡刺史看了来文,吩咐禁子松了刑具,叫解户领刑具,于明日早堂候领回批。蔡刺史将两名人犯,发在监中收管,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宝领刑具,到下处吃饭,往街坊宫观寺院顽了一日。
十八日侵早,要进州中领文。日上三竿,已牌时候,衙门还不曾开,出入并无一人,街坊静悄。这许多大酒肆,昨日何等热闹,今日却都关了;吊闼板不曾挂起,门却半开在那里。叔宝进店,见柜栏里面几个少年顽耍。叔宝举手问道:“列位老哥,蔡太爷怎么这早晚不坐堂?”内中有一少年问道:“兄不是我们潞州声口?”叔宝道:“小可是山东公干来的。”少年道:“兄这等不知太爷公干出去了?”叔宝道:“那里去了?”少年道:“并州太原去了。”叔宝道:“为甚么事到太原去?”少年道:“为唐国公李老爷,奉圣旨钦赐驰驿还乡,做河北道行台,节制河北州县。太原有文书,知会属下府州县道首领官员。太爷三更天闻报,公出太原去贺李老爷了。”叔宝心中了然明白:“就是我临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爷了。”再问:“老兄,太爷几时才得回来?”少年道:“还早。李老爷是个仁厚的勋爵,大小官员去贺他,少不得待酒,相知的老爷们遇在一处,还要会酒;路程又远,多则二十日,少要半个月才得回来。”叔宝得了这个信,再不必问人;回到寓中,一日三餐,死心塌地,等着太守回来。
出外的人,下处就是家里一般,日间无事,只好吃饭而已。但叔宝是山东豪杰,顿餐斗米,饭店上能得多少钱粮与他吃?一连十日,把王小二一副本钱,都吃在秦琼肚里了。王小二的店,原是公文下处,官不在家,没人来往,招牌灯笼都不挂出去。王小二在家中,与妻计较道:“娘子,秦客人是个退财白虎星。自从他进门,一个官就出门去了,几两银子本钱,都葬在他肚皮里了。昨日回家来吃些中饭,菜蔬不中用,就捶盘掷盏起来。我要开口问他取几两银子,你又时常埋怨我不会说话,把客人都恶失到别人家去了。如今到是你开口问他要几两银子;女人家的说话就重些,他也担待得了。”王小二的妻柳氏,最是贤能,对丈夫道:“你不要开口。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看秦爷也不是少饭钱的人。是我们潞州人,或者少得银子。他是山东人,等官回来,领了批文,少不得算还你店帐。”
又捱了两日难过了,王小二只得自家开口。正直秦叔宝来家吃中饭。小二不摆饭,自己送一钟暖茶到房内,走出内外,傍着窗边,对着叔宝陪笑道:“小的有句话说,怕秦爷见怪。”叔宝道:“我与你宾主之间,一句话怎么就怪起来。”小二道:“连日店中没生意,本钱短少,菜蔬都是不敷的。意思要与秦爷预支几两银子儿用用,不知使得也使不得?”叔宝道:“这是正理,怎么要你这等虚心下气?是我忽略了,不曾取银子与你,不然那里有这长本钱供给得我来?你跟我进房去,取银子与你。”王小二连声答应,欢天喜地,做两步走进房里。叔宝床头取皮挂箱开了,伸手进去拿银子,一只手就像泰山压住的一般,再拔不出了。正是:
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叔宝心中暗道:“富贵不离其身,这句话原不差的。如今几两盘费银子,一时失记,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却怎么处?”叔宝的银子,为何被樊建威带去了呢?秦叔宝、樊建威两人,都是齐州公门豪杰;点他二人解四名军犯,往泽州潞州充伍。那时解军盘费银两,出在本州库吏人手的,晓得他二人平素交厚,又是同路差使。二来又图天平法码讨些便宜,一处给发下来,放在樊建威身边用。长安又耽搁了两日;及至关外,忽忽的分路。他两个都不是寻常的小人,把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的。行李文书件色分开,只有银子不曾分开,故此盘费银两,都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连秦叔宝还只道在自己身边一般,总是两个忘形之极,不分你我,有这等事体出来。一时许了王小二饭银,没有得还的,好生局促!一个脸登时胀红了。那王小二见叔宝只管在挂箱内摸,心上也有些疑惑:‘不知还是多在里头,要拣成块头与我?不知还是少在里头,只管摸了去?”不知此时叔宝实难区处。毕竟如何回答王小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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