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霎时间紧绷。
但他没有睁眼,只是一点一点圈紧我。
他的睫毛又长又密,若是孩子长大后,一定是像他的。
其实,我知道我不该提的。
那个孩子是我自己服药小产的。
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陛下,只是东宫太子。
于情于理。
魏九玄的第一个孩子,不能是我生的。
况且他知道我所有的底细,也决计不会让我生下那个孩子。
那碗药又苦又涩,我一直在默默流泪。
服侍我的宫人是个嬷嬷,一句话也没有问,只为我掩上门窗。
我知道我不能对这孩子有过分的不舍。
可看到鲜血流得床榻上都是,理智冲破了一切。
我爬下床,拼命地拍打着门窗。
可是,无人理我。
后来魏九玄赶来,他捏起我的下颚,满是怨恨:
“宋惊雀,谁准许你的?!”
“既然你入了东宫,你生是东宫的人,死是东宫的鬼!”
“连你的孩子都是,你没有权利做任何决定!”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怖的模样,也从未见过自己如此落魄的场景。
我一直在哭。
哭到后头眼睛都花了。
太医说我哭坏了眼睛,再哭身子便要坏了。
我哭许多人。
不止是孩子。
还有惨死在老皇帝手上的父亲母亲,与我割发恩断义绝的妹妹。
每一样都压得我喘不上气。
我不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连祁政的模样,都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魏九玄长久的没有说话,他睁开眼静静地看我。
不知是否看错,他深邃的眼窝处,似乎有一滴泪落下。
我伸手替他拭去。
果然是泪。
他一定也在惋惜那个孩子吧。
我避开他的视线,却听见他说:
“惊雀,不要想他了,只要……只要你陪在朕身边就好。”
我以为我听错。
正要看他,他却窝进我的脖颈里,微微地颤抖起来。
这些日子我总见他哭。
我想起我落水那日。
湖水将我与天地分隔开来,连带着日光也微弱了许多。
我放任自己坠入。
甚至于没有挣扎,张开双臂任由湖水将我推入深渊。
醒来时,魏九玄守在我床榻前,恶狠狠地骂我:
“宋惊雀,你疯了吗?!”
“你是故意的,你就这么想死吗?”
我的眼前朦朦胧胧的,很恍然地,我以为我见到了祁政。
他还是少年模样。
发间的发带随着风儿吹起。
像是从前在山林里,他爬上果树为我摘果子时:
“惊雀,快!接着。”
我伸手想要接,却被人紧紧握住。
眼前清明起来,映出魏九玄的脸庞。
我的祁政呢?
浑身颤抖起来,我疯狂冲下床榻,飞扑到庭院里。
庭中有棵大树,枝繁叶茂的。
可是,没有我的祁政。
我在树下哭得撕心裂肺,心仿佛揪成一团,好似是妹妹过来抱我。
我窝在她的怀里:
“妹妹,祁政在哪里?”
“快带我回家,我想见祁政。”
“他允过我的,要带我去骑马。”
我失去了父亲母亲,不能再失去祁政了。
我都快要,快要嫁给他了啊。
5.
隔日天气很好,我难得精神好。
魏九玄也难得没有政务在身,我说要武一次剑给他看。
他没有拗过我,命人取来一把软剑。
几近没有重量,像是薄纸一般轻飘飘的,可是落剑之时又仿佛能斩断一切。
树影斑驳,和风吹拂。
从前我的落剑总会被祁政耻笑。
他说我落剑太偏,又不爽利,这样的打法,适合去舞剑。
年少时我心高气傲,没少因为这事和他吵架。
可是如今,我连一个内宅妇人的力气比不上。
只比划了几下,眼前便不住眩晕起来,树梢分成千枝万枝。
我脚下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我梦到年少时,我总爱雕刻着新奇的小玩意儿。
祁政不说话,只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
我问他:
“祁政,你还想推翻新朝吗?”
他踌躇着不说话。
我大约知道他的想法。
他出生时,前朝已经是过去式,皇后是在宫外头难产生下他。
他对前朝没有印象,没有感情。
他是被这里的每个人推着走,他的身上肩负着这里每个人所有的希冀。
“做好自己就好了啊,祁政。”
年少时的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后来父亲母亲的死,让我做自己都不能。
我的身上有血海深仇。
我要杀了老皇帝,杀了魏九玄,才能为他们报仇。
可我深陷泥潭,自身难救。
腹中一阵剧痛。
有个形状如鬼叉的婴孩剥开我的肚子,鲜血淋漓地爬到我身上,满是怨恨地附在我耳边唤:
“娘亲,你怎么不过来找我啊。”
“娘亲,你怎么还不死啊。”
我被噩梦吓醒。
魏九玄紧紧握住我的双手,他的眼眸中有着忧愁与惊喜。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神情。
还未缓过来时,列在一旁的太医们跪伏贺喜:
“恭喜娘娘,有孕三月有余。”
“前些日子里娘娘身子不好,脉象与滑脉极其相似,故而未能诊断出。”
这不是应当恭喜的事。
我看向魏九玄,他好看的眉头皱着。
我拍了拍他的双手,示意他别担心。
以我现在的身子,根本养不住胎。
孩子每存在一日,我的命便短一日。
我知道。
魏九玄也知道。
这屋里头所有的人都知道。
“惊雀,孩子是你的,朕交由你做决定。”
我一怔。
从前的他,从不会和我说这样的话。
我垂下眸,不再看他。
只静静地问:
“陛下,可以让我妹妹进宫来陪陪我吗?”
魏九玄不说话。
这屋里头的人都不说话。
四下静谧,才让我有些紊乱的心平稳些。
魏九玄知晓我所有的底细,自然而然的,也知晓我妹妹所有的底细。
他不可能再放一个未知的人进宫的。
我缄默。
还是魏九玄主动开口:
“你先养着身子,朕会召她进宫的。”
缓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魏九玄话中的意思。
他,答应了。
他竟然答应了?
心里头欢喜起来,我开始张罗妹妹进宫要用的物什。
我已经许多年未见到她,不知道她是否长高了,喜欢什么花式的衣衫。
翠绿色的珠钗有些显老,不适合她。
妹妹进宫那日,是个雨天。
我早早在宫里头等着她。
她要先去皇后宫里听话,才能见我。
伺候我的嬷嬷劝了我好几次,让我回宫休息。
可我翘首以盼,我怎么能待得下去。
雨越下越大,而我也终于见到了妹妹。
她长高了许多,甚至比我高上一个头。
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倒有些像舅舅。
见到我时,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
“姐姐。”
我以为是多年未见生疏了,又带她去用膳。
餐桌上都是她爱吃的,可她吃得斯斯文文的,一点儿也不像从前的她。
我撑着头看她。
很快,我发现了端倪。
妹妹是左撇子,虽被刻意改成了右撇子,但有些细微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比如,拿筷子她总喜欢用左手先拿,再换成右手。
可这一回,她没有。
我皱起眉头,低声唤她:
“妹妹。”
她用右手放下筷子,顺带着用右手理了理衣衫,看向我:
“姐姐。”
不对,不对。
这绝对不是妹妹。
这绝对不是妹妹的习惯。
即使许多年未见,我还是认出,她绝对不是我的妹妹。
6.
我没再说话。
撑起伞便要去寻魏九玄。
却在半路遇到了皇后娘娘。
她脸上无不讥讽:
“宋惊雀,你还算聪明。”
我不想理会她。
她兀自说着:
“本宫以为那个假货还能骗上你几日,没想到竟然只用了半个时辰。”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重新走回皇后娘娘身侧,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娘娘,臣妾的妹妹——”
还未等我说完,她笑了起来:
“我们那日不是刚争执过,她死了啊。”
那日。
是指我落水的那日。
大雨如注,淋湿了我的衣衫。
颤抖的手如何也握不住手中的那把伞。
我听见我苍白的声音:
“娘娘,臣妾的妹妹怎么会死了呢?”
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脑海中有不好的画面不断涌出。
三年前的新年,魏九玄在城楼上撒钱币与民同庆。
妹妹借着月色,携风带雨闯进我的宫里:
“姐姐,我是鸣蝉啊。”
我怔怔看着她。
她长高了许多,甚至比我高上一个头。
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倒有些像舅舅。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心揪成一团: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不可能。”
她义无反顾拒绝了我:
“我来带姐姐回家,祁政哥哥就在宫外接应。”
“姐姐,我们一起走。”
“姐姐,我们一起回家。”
我还记得那夜的风夹带着细碎的雨,呼呼刮过我的脸。
我趴在妹妹的肩膀上,一瞬间仿佛回到儿时。
母亲将我背在背上,在山林中的一隅指着这座高高的城楼:
“惊雀,那里漂亮吗?”
雕栏玉砌,朱台画廊。
如何不称其漂亮美丽。
我大喊:
“好漂亮啊,我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地方,我必定要进去看一看。”
可长大后,这座漂亮的城楼却变成美丽的牢笼。
我想逃,却再也逃不出去。
呼呼的风声夹杂一些不一样的撕裂声。
我感觉到妹妹身形剧烈颤抖了起来。
再回头。
一把利箭插在她的背上,横在我眼前。
四周都是弓箭手。
天空上有绚丽的焰火,它照在妹妹年轻的脸庞上,有些奇异的恐怖。
妹妹一直在抽搐,一直在流血。
可她抓着我,死死盯着我:
“姐姐,快逃出去,祁政哥哥,就在宫外。”
角楼就在眼前。
我抱着妹妹,一点一点往前走去。
而她的身体也越来越重,仿佛千斤巨石,压得我喘不上一口气。
她留着最后一口气,和我说:
“姐姐,对不住你,从前是我太小了。”
“姐姐,我好想父亲娘亲啊。”
皇后娘娘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满脸憎恨:
“宋惊雀,你以为今夜就可以逃出去吗?”
“本宫告诉你,陛下一直在留意你,你死也别想逃出去!”
惨目伤心,摧胸破肝。
我痛得失声尖叫。
明明那夜的血腥味骇得惊人,明明是魏九玄命人射箭。
那晚月色如钩,天边红得快要烧起来了。
一切的一切,我怎么会忘记了。
那些最痛苦的记忆,我不允许自己忘记。
我是个罪人,怎么可以忘记。
我恨不得替所有人死去。
这样这些难缠的噩梦才不会在夜里将我挫骨扬灰,在青天白日里化作厉鬼来找我索命。
是夜,我又发起了高烧。
灯火通明,床榻旁都是束手无策的太医。
魏九玄对着他们发脾气。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以为是祁政在我身边。
以为是年少时满是葡萄藤的庭院里,枝繁叶茂掩盖了所有的日光。
有细碎的光影照在祁政脸上。
我扑到他怀里,嘟囔抱怨着:
“祁政哥哥,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不理我啊?”
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
有滚烫的眼泪的落下来。
我茫然地抬起眼,冷不防对上魏九玄的脸庞。
周身的恐惧霎时间笼罩着我。
我剧烈地挣扎起来,从喉间发出痛苦的哀鸣声:
“我害怕……”
“不要杀我。”
魏九玄指尖一颤。
他微红的双眸浮现出受伤的神情,几近难以置信地问:
“惊雀,你怕我?”
四下的太医纷纷跪伏不敢言。
许久,我才听见他近乎低呢的祈求:
“惊雀,别怕我。”
7.
我怕魏九玄,成了这宫里头的最好笑的传言。
皇后娘娘不信邪,亲自过来看我时,我正在摆弄从前雕刻好的小玩意儿。
什么小马、老鹰、蟋蟀、喜鹊。
从前,我的手艺很好,每一只都是活灵活现的。
她并不进房间,只站在窗外看我:
“宋惊雀,我是谁?”
我安静地答:
“皇后娘娘。”
她又问:
“那当今陛下的名讳是什么?”
我不回了,才抬头怔怔地看她。
她瞧见我的模样,有些诧异地捂住嘴:
“宋惊雀,你怎么变成如今这样了?”
什么样?
今日我才揽镜自照,形容枯槁,活像一只将死的夜叉。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她仿如民间的大夫一般,轻轻摇晃头着。
脸上流露出似乎可以称之为可惜的神情。
可还未等她说完,她的身后陡然出现好大一声隆咚声。
所有人都探头去看。
只见魏九玄已经失力摔在地上,连站也站不起来。
他呕血不止,伸手指着我的方向,嘴里在唤着什么。
声音很低,很哑,但我听清了。
他说:
“惊雀,别离开我。”
皇后娘娘才反应过来,失声尖叫着:
“陛下——”
魏九玄被宫人们带走。
听闻,经太医们连夜诊治,他的一口气才提上来。
他应当被我可怖的面庞吓坏了。
我想。
我在庭院捡了根小木棍,百无聊赖地雕刻起来。
这样的木棍,我的柜桶里有许多。
太医每日都来为我诊治。
我怀着身孕,他们不敢下药,又怕虚不受补,不敢为我开补药。
我没日没夜地昏睡。
肚子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瘦。
偶有一日,我从朦胧中醒来。
便见魏九玄坐在不远处,而桌上放着我已雕刻好的小玩意儿。
他已经许久未来看我了。
听闻他病了好些天,皇后娘娘没日没夜地在病榻前伺候。
他拿着一只小马,是马踏飞燕的式样。
这是我从前预备要送给他的。
我想。
那时妹妹还没死,他允了让妹妹来看我。
我想着我不能欠他任何东西,故而想着雕刻一只小马儿送给他。
可是后来。
妹妹死了,我便再也未雕过这匹马。
故而,它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
我告诉他:
“陛下,这是要送给祁政的。”
“陛下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祁政是谁吗?”
魏九玄的指尖微怔。
我瞧见他轻轻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
“你说什么?惊雀。”
仿佛是从喉间发出的闷哼,带出痛苦的压抑。
我掀开被子,走到他面前。
憎恶地、冷冰冰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告诉他:
“祁政,是我的未婚夫婿。”
“他说过要带我去骑马,我们约定好要去西北。”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陛下,不是想知道吗?”
他双目猩红,怒不可遏,气势汹汹地欺身而来。
毫不犹豫地压住我的手腕,胡乱地吻在我的脸上、脖颈上。
我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小马儿。
差一点,我就要碰到它了。
可下一瞬,它被魏九玄随手丢弃在地上,哐当一声,四分五裂。
我的腰抵在坚硬的桌缘上,发出一声脆响。
麻木的疼痛席卷了全身,尖锐的触感不断从腰间传来。
哀嚎卡在喉间,与此同时,下体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暖流。
我无意识捏着魏九玄的衣襟。
抽痛传来。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
模糊之间,我似乎跌落在地上,魏九玄终于发现我的异样。
他惊慌失措地尖叫着:
“惊雀!!!”
8.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幼时。
父亲教我骑小红马。
暮色四合,父亲告诉我,长大以后想要做什么就去做,不要拘泥于生死。
我幼时总觉得父母亲更喜欢妹妹一些。
故而总爱计较一些很细小的事。
比如此时此刻,母亲竟然喂了妹妹吃葡萄,竟然不喊我。
我在小马上向母亲招手:
“阿娘,阿娘。”
可是我越唤,母亲和妹妹却离我越来越远,我着急忙慌地转头去看父亲。
父亲也消失了。
“父亲,父亲!”
旷野之上,独我一人。
我从天亮找到天黑。
最后,我躲在树下哭。
有人提着灯笼出现在我面前,我泪眼婆娑的抬头:
“祁政哥哥!”
我扑进他的怀里:
“我好害怕,快带我回家。”
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在我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
在他的手腕处,有一条狰狞的伤痕。
是魏九玄。
心脏猛然跳动起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入目的赫然是满脸愁容的太医。
我怔怔地望着天边的月亮。
月色如钩,像妹妹死的那日,天边仿佛快烧起来。
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他已经有五个月大了,平时都能感觉到它的动静。
而今。
孩子,没了。
在我故意激怒魏九玄时,我就设想过,这个孩子是必死无疑的。
虽然我做过设想,可我的眼中依旧酸涩无比。
我的孩子,没了。
我问太医,我是不是快死了。
太医没有回答我。
很稀奇地,皇后娘娘又来看我。
我冲她微笑。
若是换作平日,她必定会挖苦我一番。
可在今日,她只低低垂泣着:
“宋惊雀,你别再折腾陛下了好不好?”
我无言地看她。
只听见她又说:
“陛下的病刚好,就来看你。”
“喜欢谁藏在心里不好吗?为何偏偏拿出来说?”
“陛下他,他的心也是肉长的啊。”
是吗?
我低声笑了起来。
“宋惊雀,我看你是疯了!”
皇后娘娘拭着眼泪起身:
“我希望你不会后悔。”
她说:
“你第一次行刺陛下,便用毒箭伤了他,先帝勃然大怒,下了死令,要将你五马分尸。”
“是他在病中为你求情,为你跪了三天三夜,先帝恨铁不成钢,咬碎银牙才放过你。”
“可他表面放过你,陛下为了救你,才将你带到宫里头。”
她的语气重带着一丝悲凉:
“那碗拨筋抽骨的药,是先帝下的,你不喝,必死。”
皇后娘娘走到门口,才仿佛想起什么,低声道:
“你妹妹的死,要怪便怪我,是我下的死令。”
“桩桩件件,你要怪,都怪不得陛下。”
我冷冷笑了起来。
笑到后面,连力气都没有了。
9.
是夜,我开始咳血。
但我强撑着力气去见魏九玄。
见到来时,他似乎有片刻的诧异。
但这诧异转瞬即逝,殿中有风拂过,烛火明明灭灭。
我无声地跪伏着。
待烛火燃尽,他才微微抬头,问:
“宋惊雀,你来寻朕作甚?”
不知为何,眼泪瞬间决堤:
“陛下,臣妾骗了你。”
“那匹小马是送给你的。”
“那柜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要送给孩子的。”
“可惜,臣妾保不住他们。”
魏九玄不听,甚至已然拂袖准备要走。
我知他气我、恼我。
可我还是起身,扑进他在身上。
他没有躲开,只是任由我窝在他的怀里:
“陛下,我要死了。”
我说:
“我爱自由。”
“我做不到的事情,能不能求陛下,让我未出生的孩子们替我去看看。”
魏九玄的身体僵住,脸庞上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迟疑。
入宫多年,我唯一求过的,便是见见妹妹。
可是我的妹妹死了。
我的身份,我的底细,决不允许我与宫外有任何关联。
我看出他的思量。
紧紧抱住他:
“陛下——”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痛苦的祈求:
“我只有这个心愿了,求求你,求求你。”
话音未下,梗在我喉间的血腥味瞬间涌出。
我吐得满地都是血。
魏九玄反手抱住我,不停地唤我的名字:
“宋惊雀,你要是敢死。”
“我绝不会允你任何心愿!”
他惯是会杀人诛心的。
“陛下,是答应了?”
我紧紧抓住陛下的手,鲜血不断呕出来。
我知道我现在形容如同一只可怖的夜叉。
可我还是要说,我要看着他回答我。
魏九玄,对不住了。
我想。
我这一生。
以为自己可以执剑快意江湖。
做过爱慕他人的小女子,也做过他人的亲娘亲。
嫁给自己不爱的人,也故作狠心伤了许多人。
我以为自己行得坦荡。
却从未设想过,可以怨一个人、恨一个人、怜惜一个人。
人总是复杂的。
我想。
我的身子越来越差。
可我不敢睡,我怕我一睡下就再也醒不过来。
魏九玄很快南巡。
其实他曾问过我要去哪里。
我知他不想听“西北”二字,故而我说:
“陛下想去哪里,臣妾就去哪里。”
江南的风光是我一辈子都未见过的。
烟雨,暮雪,小桥,流水。
在街边拐角处,有人正在与众人说一段故事。
而那故事与我从前一模一样:
“谁叫那娘子有颗多愁的心啊。”
随着他一声喟叹,我拢开绸帘。
只见细雪高台下,熊熊篝火旁。
有位面色冷峻的青年,正有模有样地做着说书人。
肩上突兀地有黑色披氅落下。
未等我反应,魏九玄的身影已出现在我眼前。
而他的视线。
落在那篝火处。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忽然大声地唤:
“祁政——”
我的心抽了起来。
静谧的街道上,没有人回头。
轿子一晃一晃的,晃得我的眼皮越来越沉。
快要到了,我想。
魏九玄同意我将我两个孩子的骨灰扬在江南。
他们的遗物会顺着水一路往下流。
可是,他们哪里有什么遗物?
整个柜筒里,由我亲手雕刻的物件便是所有。
上面承载了许多的秘密。
族长是叛徒。
京都中防备最弱的点,以及所有的换班时间。
这是我穷其一生。
用尽所有的力气,做的最后一件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