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之从完颜静思的厢房出来,已经夜深了。
皓魄千里,渡了满地满院的如霜清辉。
他站在杜鹃树下,一帧疲倦的身影映在院落里零零星星的青石上,复又折回墙角,竟印证了那一句“对影成三人”。
粉郁的落英簌簌而落,纷纷扬扬,洒了一地馥郁的香芯。
那簌簌辞柯的绿叶与花瓣,正如一年一年年华消逝的感叹,亦如他与朱小朵之间滴点滴点消逝的情爱。
怕是朵朵再也不肯原谅他了。
陆远之对月长叹,身后响起轻浅的脚步声,若不是他已经听习惯了这踩在树叶上的婆娑声,断然不会发觉身后人。
“东家,你累了一天,还未更衣休息”
说话的这人,是陆府的护院,乃陆远之两年前带着商队南下时在路中救回的江湖高人,一席青衫袍子,腰勒帛带,平凡的装束下总给人以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
陆远之缓缓转身,见这护院满眼担忧,轻声安慰说:“不碍事,我并不困,想在院落里吹吹清风。”依旧穿着白日里那一件沾满了血渍的淡蓝长衫,只是血迹已被风干。
护院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你是在担心大夫人吧。”
陆远之若有所思地轻笑,沉长地叹了一口气后,答非所问地回答着:“十四郎,你跟着我已经有两年了吧,让你委身做一个护院,真是辛苦你了。”
青衫护院的眸光倏地悠远散开,双眸中似乎隐着沧海桑田,那些刀光剑影瞬间划过,他幽幽答道:“十四郎早已在那夜大雨消失江湖,今天站在你面前的人,只是陆家的一名普通护院。东家,是你在雨中救了在下一命,在下愿意一生跟随。”
陆远之惆怅淡笑,“有时候,在江湖上飘累了,也是需要一个家的。只要你觉得陆府就是你的家,我就欣慰了。”
十四郎点了点头,神色也跟着凝重,“东家,你要是在意大夫人,你就去月红房里看看她吧。今儿她执意要回绣庄,若不是身有重伤,断然不肯留下来。想必,她也是十分伤心。”
陆远之再次沉长地吁一口气,却什么也不说。
“大夫人平时生xing善良,公主腹中胎儿一事,或许东家真的误会大夫人了。”十四郎帮着求情。
陆远之若有所思,“静思温婉单纯,又怎么可能自己栽倒,再陷害给朵朵。或许,朵朵真不是故意要推倒静思,但是朵朵发起狠来,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他想了想,又道:“你不明白朵朵,她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她倔强又强韧的个xing,断然不是这些柔弱女子可比的。也正是这一点,才是她生存在这里,唯一致命的弱点。我真怕哪天她闯下什么弥天大祸。”
陆远之神色凝重,双眉紧紧蹙成一个“川”字形,愁云散也散不开,“但是不怪朵朵,是我负她在先。”
“你与大夫人琴瑟共鸣,府中人有目共睹。但是,既然公主已经答应做妾了,为什么大夫人还不肯接受。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大夫人未能替你延续香火,应当支持你纳妾才是。”
闻言,陆远之摇了摇头,“你不明白。”
十四郎立马又道:“你是说,在你们家乡都是一夫一妻制?”
陆远之轻轻点头,尽管十四郎十分不解,仍旧唏嘘点头,“难怪大夫人如此反应。”
“确定公主的人没有进皇宫禀报吗?”陆远之的神色忽然紧张起来,急忙问道。
十四郎干脆利落地答道:“东家放心,紫衣已经拦下了前去宫中通传的小卫子。在下也夜潜皇宫,探得皇后寝宫安然无恙,没有任何风波,定是还不知晓公主小产一事。”
陆远之终于松了一口气,眉宇间的愁云却依旧凝重,“可是瞒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皇后看不见公主的肚子大起来,一定会有所怀疑。真怕皇后追责下来,会给朵朵带来危险。”
十四郎点头附和,“朝廷和皇家的人一向视人命如草荐,为了瞒天过海,东家你只能尽快让公主再次染喜,方能躲过此劫。”
说到此,陆远之无可奈何,轻轻苦笑了一阵,却默不做声。
十四郎揣测着陆远之这副为难的神情,不敢妄论,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还有什么忧心事吗?”
陆远之哑口苦笑,沉默了良久,缓缓走向院中凉亭,扶起长衫轻轻落座,“十四郎可否陪我坐会儿。”
十四郎后脚跟近,一言不发地坐在石凳上,风轻云谈地念道:“庭院深深深几许,心神忧忧忧十分,弱冠初识百般愁,纵是情深难携手。东家也是个难得的痴情男儿。”
陆远之思绪悠远,轻浅地叹道:“那夜大醉,稀里糊涂就冒犯了公主。若不然,就不会对不起朵朵。除了醉酒哪夜,我与公主未有任何肌肤之亲,若是为了躲过此劫,再对不起朵朵,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我了。”
十四郎挑了挑眉,借着银熠熠的月光视见陆远之一脸哀愁。
月光透过层层落英,打在陆远之的身上,斑驳生辉。
他那一张脸,在斑驳中愈发怏怏不悦,如水轻淡的英姿却透着沧海桑田。
十四郎恍然大悟,“东家是说,你娶公主,实属无奈,而并非你与公主两情相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