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书生听闻大和尚的发言,眉毛挑了一挑。
书生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只见眼前的这位大和尚,浓眉阔目,一脸的络腮胡不怒自威,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虽然穿着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灰色僧衣,但他颈上戴的一百单八颗佛珠,泛着乌黑的光泽,晃动起来的幅度颇为不自然,仿佛颇为沉重。
白衣书生心中一动,看着这串佛珠,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在江城赫赫有名,但是他还未曾得见的大和尚。
那位动如金刚怒目、搏象缚虎,静如菩萨垂目、普渡慈航的方便禅寺的方丈,南兰大和尚。
“敢问大师法号?”
“贫僧法号南兰。”
南是“南无”之南,兰是“兰因絮果”之兰。
再结合他身上的那份沉稳又中正平和的气度,让白衣书生确认了他的身份。
“敢问小施主如何称呼?”
“晚辈是明川书院,郡羡翀。”确定了对方身份以后,白衣书生答话的时候都是执晚辈之礼。
大和尚奇道:“莫不是明川书院丘檀越的高足?”
“不敢,家师正是今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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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时,儒门兴盛之极,拥有的学派之多,灿若星汉。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主要有五个流派:
第一支是以横渠先生张载创立的“关学”,其最为人称道的是名垂千秋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第二支是由王文公王安石创立的“新学”,又称为“荆公新学”或者“荆公学派”。
第三支的创始人,就是那位因酷爱莲花而著称的濂溪先生周敦颐,这支也被称为“濂派”。
第四支则是由南宋儒门集大成的那位朱夫子、晦庵先生朱熹所创立的“闽派”。
最后一支也是最重磅的一支,影响和意义比前面四支都要大上许多,那就是由并称“二程”的明道先生程颢和伊川先生程颐两兄弟创立的“洛学”。
“洛学”上承濂溪之教诲,下启晦庵之学风,开创理学先河。
大家都知道的是,“洛学”开宗于洛水之滨,在天下各处开枝散叶。但是鲜有人知的是,千百年后的“洛学”正统,其实跟洛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洛学”正统,在二程出生的江城中一个不太起眼的小书院。
明川书院,取自后世对二程的尊称别号。
白衣书生名叫郡羡翀,是书院当代院长今墨先生丘守翰的入室弟子,也是书院的大师兄。
院长数日前辞别江城,前往星城去拜访旧友,将一切事物交给郡羡翀打理。
今日晚间,郡羡翀刚查过同门们的晚课,忽然被鸫湖畔传来的一阵让人心悸的气息搞得心神不宁,追寻这一路的踪迹,正巧在泎水之畔遇到了黄衫女子和南兰大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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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兰大和尚原本在大雄宝殿里敲着木鱼念着经,顺便照看那位小师叔祖。
感觉到钰家山上的墨鳞出世,就立刻辞别师叔祖,换了身便衣追了出来。
玉通寺的那个看似疯疯癫癫的、南兰还要管他叫师叔的老和尚,上个月来访时给南兰留下了一句谶语:山下一斛珠,山顶墨鳞出,危月燕徘徊,泎畔黄蝶来。
哦,除了这首也不知道是佛偈还是打油诗的谶语外,还扔下一个老和尚管他叫师祖的小和尚。老和尚叫品晶仁波切,是从五十年前从高原上下来、一直挂单在玉通寺的和尚。五十年前,老和尚只有二十岁左右,就能被人称为“仁波切”,这说明他在当时就已经取得了极高的成就。
而他扔在这边的这个小和尚,看上去只有十岁,名叫云阙。
比起那高得吓人的辈分,更让南兰无法接受的是云阙师叔祖那除了吃就是睡的起居。
他真的太能吃了!三天吃空了五缸大米,据说还是没有敞开吃——难怪品晶仁波切在把他扔到这里以后,带着玉通禅寺的三百二十七名僧人去化缘化了整整一个星期:想必是被这位小祖宗把屯的粮食青菜都给消灭了。
前段时间的江城热搜都是“昔日皇家寺院荣光已然不再”、“疑似经营不善,玉通禅寺面临破产危机”等等捕风捉影的新闻,也多亏了老仁波切五十年修来的好人缘和厚脸皮,才没让玉通寺就地解散。
依照老和尚的佛偈,今天是危月燕在空中徘徊的第五天,远处的波动应当是“墨鳞出”,但是这个跟他们佛门关系不大,他们关心的是只有“黄蝶”。
所以今夜他来到这里,遇见了一个身穿黄衫、行为举止处处透着诡异的女子。
佛门中有一个世人十分熟悉的典故,叫“拈花一笑”。这个典故大家关注的点只有世尊和迦叶尊者,大家都很容易忽略掉一个关键的点:被佛祖捻的那朵花最后去哪里了?
众所周知,佛祖身边的东西最容易养妖怪:灯油喂出了一个黄风大圣,烛花喂出来了一个地涌夫人,哪怕只是讲讲佛法也讲出了一个蝎子精。
世尊捻过的花,引来了蜂蝶,所以就有说法说,有一只黄蝴蝶吸食了整朵花的精髓,得了造化,成了一方大妖。
这个故事不管别人知不知道,反正郡羡翀是不知道的。
所以“佛门苦寻两千年”这句话在他听来毫无感觉。内心非但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南兰大师,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虽然他连大和尚说的一个字都不相信,但是他依然对大和尚毕恭毕敬。
三门中私下龃龉甚多,但是从来不会搬上台面去撕破面皮。
经典的“表面笑嘻嘻,心里mmp,趁你不注意,拳打又脚踢”。
大和尚语气平静地回应:“无论误会与否,请这位女施主到方便寺盘桓几日。”
自始至终,黄衫女子黄彩蝶都没有讲过一句话。从头到尾,她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用楚楚可怜的神色望向郡羡翀。她知道这是她今天唯一能从大和尚手里脱身的可能了。
不得不说,无论她是不是人类,她的第六感都跟睿智聪慧的人类女性的第六感一样敏锐。明川书院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不吃她这一套。但偏偏遇到的就是被这一手拿捏到死的郡羡翀。
“大师,这位姑娘怎么说也是位独立自由的成熟女性,您要强行把她带去方便寺,方便寺里都是些僧人,恐怕不太方便吧?还希望大师行个方便,让大家都方便。”
“哦,贫僧不明白。莫非,小施主的意思,是想保她?”
“大师,您也能看得出来吧?她现在像是受到了什么反噬一般,十分虚弱。”
“那又如何?”南兰说话间已经渐渐收起了那份平和与内敛,整个人的气势像是蓄势待发的伏魔金刚一样,灼灼地注视着郡羡翀,一只手已经悄悄握向颈间的镔铁佛珠。
“明川书院修的是‘理’,”郡羡翀从袖间抽出一把三尺长、似剑又似尺的青铜兵刃,说道,“遇豪强纵而不惩,遇羸弱怠而不扶,枉称任侠矣。
“如果今天你能带走她,却没把我打得吐出二两血来,我心不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