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君叹了口气,明白这位贵公子或许是十分生气了!他今天确实说了太多的话,这不符合燕南华陨清雅冷峻的作风!
侍卫也听出自家郎主愠怒了,忙说:“女郎!郎主要你入车内随侍!”
暖君对那侍卫略施一礼,道:“将军!这位妹妹需与我同行!”她指的是一直跟在身边的青女。
侍卫应道:“女郎放心!”
还是那华丽温暖的车厢,暖君在大毯上跪坐下来,对面的贵公子正闭目养神,半天都不开口。
一夜的惊心动魄,神经高度紧张,半刻都没有歇息,此时又这么被晒着,陈暖君自觉体力有些不支,匍匐在地说了句:“多谢郎主救命之恩!”
郎主不回答,暖君便匍匐着没有起来,房间里静谧极了,过了一会儿,便有呼吸声缓慢而均匀的散开。
华陨睁开了微闭的双目,瞪着下面全身匍匐在地的女子,忽地,他坐了起来,大步走过去。
他在暖君面前蹲了下来,仔细将她观察着,她后背起伏均匀,整个头都埋在双臂间,微弱的呼吸声一声接着一声,睡得当真是香甜!
华陨脸色不悦,抬手在她后脑勺送上一记响亮的弹指。
“啊!”陈暖君在迷糊中抬头,碰上了华陨愠怒的脸。
“你是在谢恩?还是在睡觉?”华陨起身,将双手交叉着插进大袖里。
陈暖君的脑子突然清明了一些,赔罪道:“郎主恕罪!暖君失礼了!”
华陨低着头,从她的脸上明明看到的是:‘你便一直不理我,让我多睡上一会儿又能怎样’的神态。
他冷笑着:“诚意不足,跪着又有何用?起身吧!”
“诺!”暖君也不愿跪着,一个用力便起了身,谁想一时间气血上涌、头晕脑胀、眼冒金星的,脚下一个不稳便又朝地下摔去。
华陨余光瞥见,下意识伸出了双臂,陈暖君被他一拽,倒在了怀中。
温暖宽阔的胸怀,坚毅硬朗的臂膀,这位体弱的贵公子,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孱弱,暖君倚在他的怀中,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此时与被秦子徵拦腰相抱那时相比,并没那么抗拒。
华陨低头看着女子明亮堂正的双眼,从未见过入了他的怀还这般坦然端正的女子,真是一点痴心妄想的妩媚都没有,难道是自己病弱久了,没有吸引力了吗?
他抬手,轻轻拨了拨她耳边碎发,故意将手若有若无地触碰在她脸颊之上,轻道:“这便决定以身相付了么?
“郎主恕罪!”陈暖君挣脱着道:“郎主救命大恩,暖君愿以命相报!”
“以身相付便是贵妾,以命相报的是泼妇!”陈暖君长长的睫毛紧张地闪动,这让华陨十分满意,他反倒将她搂紧了一些,抬手扒开她身披的外袍,在她耳边低语:“你是怎知本君喜好泼妇的?”
陈暖君端正不起来了,她对华陨确实没有歪念想,但不代表对他的撩拨仍能无动于衷,前世今生,她都没有被人,确切地说是没有被男人这样温柔相待过。
幽闭的空间,两人亲密相拥的样子,刚刚施予了救命之恩的翩翩贵公子,温润轻柔的低语,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触碰,这让那十年杀场的女将军如何扛得住!
她连忙拉着自己的长袍不放,忽闪着密密的睫毛望着他,心里翻涌着各种措辞和想法。
她第一次流露出的女儿柔弱无措的眼神,将她原本淑女的样子在华陨面前暴露了。
他眯着眼将她审视片刻,大手覆盖住了她正在挣扎的小手,道:“莫动!弄脏了本君的袍子!”
暖君闻言,侧头一看,果然,自己肩膀被划破的伤口一直在渗血,已经染红了华陨的袍子。
她抬眼见他凤眼清明,虽有嘲弄,却无咄咄逼人的恶意。
他语气中似有嫌弃,但语调却有些温柔,陈暖君从来没见过这种忽冷忽热真假难辨的人,前世里战场杀敌,敌人就是敌人,诡计就是诡计,半真半假的调兵遣将也总有明确的目的在先,这个人真是难为了暖君了。
她不好再抗拒,便松了手。华陨将她的外袍轻轻一拨,长袍落地,陈暖君衣衫单薄地杵在原地,双手忍不住环抱住了自己。
“现下才知道自己衫不遮体,方才端着剑的气势去哪了?”华陨说着,将陈暖君拉到榻上坐下,从盒子中取出白帛和药瓶。
暖君料想自己和这位贵公子纠缠,胜算较少,还不如看他到底要干什么,索性环抱着双臂,低头不语。
华陨用专用的白帛替她清理肩膀的血迹,手劲重的时候,她只是眨眨眼睛,神色却不为所动。
他观察着她,亦看不懂这个女子。
她没有一般女子那种柔弱妩媚的气质,却也不十分泼辣粗俗;有时神态端正纯净,偏偏却在另一些时候满含心机;明明身处下风,却百般挣扎不愿听天由命。
他将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口上,想到前日听侍卫禀报,陈家在景阳城内满城寻找陈暖君,却得来陈家女郎去流民营被野狼叼走的信息。
当时他便觉得眉心突突猛跳,虽然他知道这陈氏女郎处处不愿认命的样子,最终只有丧命这个结局,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用白帛覆盖住已经上好了药的伤口,问:“本君料你百般心机、千般算计,至少也能撑上半余月!怎的这么快就把自己送进景阳府了?”
“一时心软!”暖君将手压住白帛,配合他固定绷带,侧着头回应:“一场意外!”
而后喃喃自语:“半余月……”她捕捉到华陨话里的讯息,突然转头问:“你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一句话里,省去了所有尊称,看来是真的有些生气。
她突然转头,猝不及防与华陨鼻息相对,他的药香近在咫尺!陈暖君的心嘭嘭紧跳!
应付他与应付秦子徵比起来,着实令人无能为力的多!
华陨抬手捏着她的下巴:“你如此无趣的一个妇人……有什么笑话可看?你倒是给本君说说……”
暖君对捏下巴这个动作已经有些恶心了!她轻轻别开脑袋,滑着向后坐了坐,稍微与华陨离开了些空隙,问:“郎主今日为何救我?”
华陨斜睨着她:“城中盛言,陈家女郎被野狼叼走,死无全尸!方才你火光之中独立场院,本君怎觉得,你倒更像那山林里暗夜独行的豺狼!”
陈暖君颔首道:“郎主误会!暖君没有那么厉害!”
“确实也没什么厉害之处!”华陨将她看了看,拿起外袍重新给她披上,系好带子后,低头蹙眉瞪着她,沉声问:“若方才无人救你,你又打算如何脱身?”
陈暖君想了想,觉得倒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便顺着自己的心意道:“若无人相救,暖君便打算暂且进了将军府,再从长计议……”
她确实是那样想的,若实在走投无路,无论如何也要先保住自己和青儿的性命再说。
华陨闻言,大袖一甩,向后倚靠在榻边:“那豪言壮志原是说着玩儿的?”他斜睨着她,冷冷问道:“那先父少峰作的词曲……也是说着玩儿的?”
暖君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原来这华四郎一直是在怀疑着她的!
她从榻上起身,转到华陨对面行了大礼,道:“郎主对暖君有如再造之恩,暖君岂敢说笑!暖君再谢郎主救命大恩,日后但有以命相报的机会,暖君义不容辞!”
华陨盯着她,只用“信口开河!”四个字回应了她的誓言。
他可以不信,但在暖君心里,四郎的救命之恩是着实欠下了,若不是确实欠下了这份救命债,她可不会对他这样恭敬老实!
她听了听缓慢的车轮声,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来:“郎主要带我去哪?”
“你想去哪儿?”华四郎似是而非地与她对话。
暖君直言:“暖君想回家!昨夜胡虏袭城,不知家中亲人是否无恙!”
华陨沉默了半晌,道:“那便……送你回家!”语毕,便又闭目养神。
暖君想这贵公子被自己害得犯了旧疾,又经历了一夜胡虏袭城,一早又来景阳王府处理事务,此时虚弱乏累也是意料之中的。
不过这一次她也不拘谨,坐上了偏坐也闭目休息,安静间,车外的喧嚣便越发清晰起来。
哀嚎声、哭喊声、幼儿的喊叫声、家禽的嘶鸣声,声声凄惨,听的人心寒,暖君皱眉,睁开眼睛,她差点忘了,胡虏偷袭的是一座城,不仅仅是景阳王的一座府宅,更多的是这满城的百姓。
她猛地转身,掀开帘子向车外望去。
车外是怎一番惨烈的场面,暖君震惊得怒目圆瞪,忘记了尊卑阶序,突然狂喊着停车,慌乱地冲下车架。
华陨没料到她这番冲撞的举动,瞪着眼睛起身跟着下了车。
只见陈暖君沿着街边行走,左右张望着被胡虏偷袭后惨烈的街景。
各家房屋都有大火烧尽后的浓烟,满街的烟熏味;店铺被砸得乱七八糟,满街的狼藉。
街上散落着尸体,有白发老人、壮年男子,更有稚嫩幼童,死状惨烈,有的甚至未能得个全尸。
陈暖君脚步虚浮的走着,仿佛一下就会跌倒,她震惧的眼中满含泪水,脑海里反复调取着前世的记忆:
前世这场胡虏夜袭景阳城,是以失败告终的!彼时,华陨随长公主来到北疆地域,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景阳城外捐设了流民营,用来收留因战乱从边境各处南下避难的乡民。
紧接着,华陨说服长公主、景阳王分别给流民持续捐资,大力提升了贵族在乡民们心中的威望。
是以,当秦子徵率军出巡边境的时候,胡虏夜袭景阳城之前,在城外有流民留意到有胡族人出没,悄悄禀报给了华陨。
经过华陨一番调兵安排,在胡虏夜袭的时候,施以有力的打击,帮助景阳城逃过一劫。
完全不是陈暖君此生所目睹的这般惨烈。
她心惊、心惧、心愧至极!
她自知,若不是自己在景阳大宴上用华陨几年后的绝世名作煽动收复蓟州的战争情绪,长公主不会一时冲动去勘察蓟州边界。
若不是自己心急自救,逼得华陨饮酒,也不至让他旧疾复发,致使长公主急迫地拉了秦子徵去看着蓟州。
她重生后一心改变命运用以报仇,却没想到竟导致景阳城万千百姓遭遇生死大劫。
她是凶手!她杀了景阳王!也亲手杀了全城百姓!
陈暖君悲伤悔恨地说不出话来!她不停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华陨跟在她身后,他的眉头紧紧结在一起,看着她孱弱的身影,单薄飘零到令人不忍碰触的背影,听着她喃喃地发问, 忍不住对她开了口:
“公主与秦将军去蓟州边境大营,城中大意了,胡虏势必已流窜内境多时,趁机在昨夜城防空虚时行动,几乎屠城。你若问为什么,便只是天灾人祸,世事难预料罢!”
陈暖君停住脚步,强咽着泪水,问:“那城外……流民们如何了?”
华陨上前,扶住了她孱弱的双肩,道:“流民多数都逃进山里幸免,这会儿正拼命往城里挤,都被公主的人拦在城外。”
说着,他感到暖君的身体僵硬了,他眉头紧皱,眼中充满了密布的悬疑神态,他凝视着她,低声又道:
“只是,大量流民情绪激动,似乎报着与景阳城同归于尽的想法,与城防士兵激烈冲突,长公主念及城中百姓已经遭殃,不忍再伤及无辜,眼下正棘手着呢!”
“陈暖君!你且说说,为何流民们既受了你的捐助,却对城中贵族视若仇人呢?”
暖君僵硬的身体开始颤抖!
若不是自己用了前世里华陨的手段,抢先去捐了流民营,还在流民营里散布出错误的讯息,导致流民与贵族之间的裂隙,也不至流民在发现胡虏行踪时未能及时禀报!
街边有人家大门掉落,丈夫抱着浑身是血的死去的妻子的尸体痛苦哀嚎;有嗷嗷待哺的小婴,趴在已经死去的母亲身上嘤嘤哭泣。
胡虏抢掠金银珠宝,掠夺内疆妇女的恶习,她是知道的!她陈暖君与胡虏作战了十年,她是知道的!
终于,心中的剧痛超过了以往凡事种种,达到了她认知的极限,她浑身无力,跌倒在地,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倾泻。
前世今生!她从未感到过如此的心痛,也从未这样哭过。她眼泪倾泻如注,却没有哭声,这种无声的悲痛简直令人无从安慰。
华陨随着她的跌倒而蹲下,双手紧紧抚着她的肩膀,看着她无声痛哭,他的声音也几乎有些颤抖:“陈暖君!你这眼泪是为谁而流?”
“我……”陈暖君抽噎着,抬起满面泪痕的脸,调整了许久,才说出一句:“我的眼泪为谁而流……”
她也不知道这么多的眼泪是为谁而流!她只想知道,这巨大的罪过,她要拿什么去赎?
华陨不忍看她这幅摸样,叹息着将她搂紧怀中,语调沉重地叹息:“纵有千般心机,又岂能面面俱到!若是心性再狠毒一些,便也就罢了!”
他将大手放在她的发顶,深深地叹了一句:“哎!可怜的阿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