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念竹裸露出的额头,念松的眼里突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这在念松是很少见的,念松历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何况,念竹额头上的疮疤,她也不是第一次见。
念松的目光像被火钳子烫了一般,快速地从念竹的额头上移开。
惊恐只是一瞬间,念松马上就恢复了她的常态,她看着念竹说:“你不用给我看,谁又不是故意的,爸对你的好什么都换回来了,找什么借口,你就是不想管爸得了。和你这种白眼狼没什么可说的,我走了!”念松的话是霸道的,但语气却明显地没有底气,就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儿,嘴上说着硬话“我没偷”,但声音却是打着哆嗦的。
念松说完,也不容念竹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仿佛她真的是一个小偷儿,而念竹恰好松了手。
念松落荒而逃,这让念竹感觉多少有些奇怪。但这并不是能引起她烦恼的真正原因,真正让她烦恼的还是父亲。此时的她是抗拒见父亲的,但刚才姐姐描述父亲的情况,又让她对父亲挂心不已。
最后,念竹还是在念松来看她后的第二天出了院,然后又跟主任请了一天假,专程回城里看望父亲。
和父亲的见面,并没有念竹想象的那么艰难,看到瘦骨嶙峋的父亲的那一刻,她鼻子一酸,差点儿又掉下眼泪来,但她忍住了,因为王彩霞就在旁边,而以后的日子里,父亲还要依靠二哥和王彩霞照顾,她不能亲自照顾父亲,也不愿让照顾父亲的人因为自己而心里不痛快。
由于小脑萎缩严重,父亲基本上已经不认人儿了,他没有认出念竹来。这让念竹心里松了一口气。现在她最怕父亲认出她来,然后满是愧疚地跟她道歉。
午饭时间到了,念竹给父亲喂了饭,父亲吃了一整碗饭。于是她相信姐姐念松没有撒谎,每顿半碗饭,父亲确实是没有吃饱。她想,要不要也和二哥还有王彩霞说一说,多给父亲喂点饭。饭后,念竹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要走,王彩霞这次却一反常态地极力挽留念竹住一晚,说是要和念竹好好唠唠。王彩霞能和自己唠什么?无非就是他们和姐姐念松的矛盾,以及他们照顾父亲的委屈呗。念竹本就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一听王彩霞要和自己好好唠唠,她更是像躲瘟疫般地急切想离开了。于是她赶紧编了个瞎话,说早上请假出来时,已经答应晚上回去把今天的贷款帐处理完,明天上级要来检查。王彩霞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放念竹走了。
念竹到走,也没有对二哥和王彩霞说起父亲可能吃不饱的事儿。对此,她心有愧疚。但事后,她想,即使是自己说了,二哥和王彩霞也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给父亲喂饭的量。反而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吧,如果他们不满了,那对父亲也许会更不好了吧?再说,父亲一个瘫在床上的人,半碗饭也不算少了吧?……总之,自己不说还是对的吧?
从父亲家,不,应该说是二哥家里出来,念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抬头望天,北方寒冬的天空,凛冽而高远。念竹脑子里有关明的样子一闪而过,但马上,她又想起张主任和赵会计去卫生院看自己的情景,她甚至想起张主任说的话,于是她的心情,也像这天空一样,豁然开朗起来。
念竹回到单位上班后,一颗心都扑在工作上,她很少想起父亲,也很少再回县城去看父亲。回去的那两次,还都是姐姐念松打来电话,又说起二哥他们如何地对父亲不好,她如何地和他们斗争,父亲如何地可怜。姐姐念松向她发泄一番,也激起她对父亲的牵挂,于是她就回去看一次父亲。
念松虽然在上次来卫生院看念竹的时候,说念竹是白眼狼,但相比起她对二哥念东两口子的不满,她还是倾向于念竹的。所以在她需要发泄的时候,她还是找念竹发泄。念竹想,她可能也只能向自己发泄了吧,大哥,那是一个完全被大嫂掌控的人。大嫂,和姐姐念松那是针尖对麦芒。念松别说是向大嫂发泄一下怨气了,恐怕俩人一对话那就是一次世界大战了。
念松每次给念竹打电话,都会讲很多二哥他们的不是,但念竹并不全信。她知道姐姐念松有时候说话好捕风捉影,而有的时候又好添油加醋,所以,每次她也只是听听。比如,念松说有一次二哥给父亲翻身,二哥把父亲抱起来,她给父亲铺好褥子后,二哥离床很高,就把父亲扔床上了,差点儿把父亲摔死。这,念竹是万万不信的,要说二哥照顾不周,她是信的,但要说二哥要把父亲摔死,这怎么可能呢?但姐姐念松这样说,念竹也不质疑她,也不劝说她。她知道,姐姐这样说了,你如果反驳,她就会说你和他们一溜神气,然后以后很可能,把你也说得和他们一样不堪。
都说有心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念竹一心扑在工作上,却走起了大妈大姐们的桃花运,不断有大妈大姐要给念竹介绍对象。
对于念竹来说,关明留给她的伤痛始终在心底里隐隐作痛。都说时间是疗伤最好的良药,但时间这把软刀子,割起人来,也实在是煎熬。还有另一副见效更快的药剂,那就是替代。如果有人可以替代关明,那又是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念竹欣然接受大妈大姐们的关爱,她开始频繁地相亲。
先是竹泉公销社的一位大姐给念竹介绍了一个邻乡粮库上班的小伙儿,接着是在邮局分报纸的大妈给念竹介绍了本乡一位村长的儿子,再后来,是公社食堂打零工的大姐,给她自己的娘家弟弟介绍。这些被介绍给念竹的小伙儿们,都并不出众,顶多也就算是个普通人,但这些普通人,最后却都没有相中念竹。当然,在和他们见面之前,以及见面之后,念竹都没有隐瞒自己额头上有疤这件事儿。情况往往是这样,在见面之前,他们听介绍人说女孩子多少有点小缺憾,小的时候额头烧伤过,但人很漂亮。小伙子们一听说人很漂亮,就都欣然前往。及至见了念竹,他们更是欣喜,因为念竹的漂亮超过了他们的预期。但再进一步的时候,当念竹在他们面前撩起发帘的时候,他们却都马上由欣喜变成了抓狂。也许是前后对比的越鲜明,就越容易心生反感和厌恶吧。念竹越漂亮,她额头上的疤也就越丑陋吧。
大妈大姐们是相中念竹的,虽然她们也都知道念竹额头上有疤。
大妈大姐们是热心的,但她们的热心却一次又一次地打击着念竹,让念竹的那颗心越来越冷。